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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年輕的時候,如果你愛上了一個人,請你,請你一定要溫柔地對待她。      
                        

                                ~~~席幕容‧無怨的青春


0  楔   子


常聽人說如果喜歡上一個人,就應該要把握機會,放手去追。因為一輩子想要遇到一個自己真正喜歡的人並不容易,遇到了豈可不珍惜?基本上我非常贊同這觀念,我覺得這可以屬於說得很得體,而且很能激勵人心的金玉良言之一。不過這僅止於心態上的認同而已,我認為這只是個理想罷了。如果放到現實層面來考量的話,會發現一切並不像所想的那樣單純,突然間會有非常多需要顧慮,且會讓人猶豫不前的因素開始浮現。

也許有人可以很乾脆的告訴自己:說了總比沒說好,不勇敢表現怎麼可能知道對方的心意呢?或許對方也是喜歡你的,如果真是如此,那麼隱忍不說就真是人間一大悲劇了。因此,「大聲地把自己的感覺很誠懇地對他(她)說出來吧。」可以這樣勉勵自己。說出來是種勇敢的表現,即使結果不如人意但至少已對自己的感覺負責。而且這是很簡單的機率問題喔:賭下去還有一半的機會,但是不說的話就怎樣也不可能有機會了。很清楚了吧?選擇不說的話只能讓自己深深的感情隨著時間埋葬心底,於是當歲月流逝過去,心靈趨於成熟,後悔的感覺漸漸在心底湧起,「當初的男(女)孩真是美好,為什麼我居然沒有一點點勇氣跨出去試試看呢?」只要一小步就好,也許人生會因此變得更讓人滿意。所以結論可以歸納為:說出來愛不到,總比日後因為沒說而後悔來得好一點。我依然非常贊同這樣的說法,理智上我肯定它,但是真正面對到的時候,這些箴言就不知道跑到那裡躲起來了。

這就是我現在的情況。

   
 
1

九七年的夏天,我和她初次相識,距今正好兩年前,在悶熱的台北城。那時候我剛考上研究所,心情依然相當愉悅,沈浸在對未來的想像與規畫裡,感覺一切都很順利進行著。在六月的倒數第二天,我到所裡拜訪老師順便拿些課程資料,等電梯的時候她就站在我身旁。留著微長過肩而且略捲的秀髮,身材瘦瘦高高,穿著淡藍色細格襯衫,黑色牛仔褲,套著一雙深咖啡色的休閒靴,面容白皙,感覺清清秀秀的。那時候對她只有這樣的印象,並不覺得有太特別的地方。不管她是大學部的還是研究所的都不關我的事,倒是她看了看我忽然對我說:

「請問,你是我們系上新生嗎?」聲音非常細膩清柔,我轉頭望向她,突然不知道那裡來的搗蛋心理,我對她說:

「嗯哼,很遺憾喲小姐,我不是新生喔,我可是要變成研二生了呢,是這裡的老大哥了。」她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嘴角一直泛著笑意:

「喔,那我們應該是同學啊,不過去年一整年我怎麼都沒見過你呢?」眼裡盡是逮到別人把柄的那種得意。

我也真是倒楣,居然那麼巧就碰到學姐,於是我只能臉上掛滿著斜線,尷尬地笑笑說:

「啊哈,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學姐呀,讓妳見笑了。我是剛考上這裡研究所的準新生啦。」

「嗯,乖,還滿有禮貌的,以後如果好好聽我的話,我包準你吃香的,喝辣的,悠閒度日輕鬆愉快。」說完看著我就自己笑了起來,我也陪著笑,感覺是滿親切的學姐呀,我對她的印象好了起來。這就是我們的初相識。

   
 
2

很快就開學了,研究所的課業不比大學部,讀研究所總讓我覺得喘不過氣來:看不完的原文書、交不完的Paper、討論不完的報告、找不完的資料,幾乎沒有時間想別的什麼事。我和學姐只有四個學分是一起修的,一個禮拜只見兩次面,所以交談的機會並不多,只是偶爾會聊聊,這再稀鬆平常不過。但若是這樣故事就很難進行下去,關鍵的地方在於開學後兩個月我發現原來我和學姐都住在同一棟大樓裡的三樓,我是302,她是306。那是在某天回家時和學姐在樓下巧遇才知道的,我們都覺得很神奇,不只因為剛好住在同一棟,而且還因為居然過了這麼久才知道。

從那天之後,我們熟悉的速度就越來越快,我有不會的問題時都會找她問。有時去她的房間,有時來我的房間,或者也會一起吃飯或吃宵夜,漸漸地聊得也就深入了起來,對彼此也就比較熟悉。

「學姐,看妳晚上或週末假日都不太出去,妳沒有男朋友嗎?」那天我心血來潮地問了這個問題。而學姐的臉色好像忽然間黯沈了下來,但那只是很短的瞬間,她隨即又堆滿了笑:

「沒有耶,我好可憐喲,都沒有人要我呢,多悲慘。」

「怎麼會呢?學姐妳天生麗質,聰慧過人,怎麼可能沒有人欣賞?一定是學姐眼光太高啦。」

「哎呀,學弟你真是太會說話了,我實在不敢當。別盡是聊我了,那你呢?沒有女朋友嗎?」她馬上轉移了話題到我身上。

「我和妳一樣可憐,也沒有人要我耶。」我說的是實話。

「真的嗎?那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識喔!」我們同時笑了出來。

   
 
3

逐漸地我對她瞭解得比較深入,而且慢慢發現在我們身上有很多的雷同存在,我們都是台南縣人,而且她搬家之前和我其實都是住在歸仁,上高中後她才搬到永康去。

「真的嗎?妳以前也住在歸仁?」我覺得很驚奇而大叫。因為很少遇到這樣的情形,「我們真是太有緣了。」

「說起來真的是這樣呢,想不到我們還是同鄉。」她笑笑說,不管何時何地她臉上總是掛著一抹微笑。

「妳不會剛好也是讀歸仁國小吧?」我隨口問。誰知她愣了愣,大叫說:

「真的耶,我就是讀歸仁國小啊!」

「國中是歸仁國中嗎?」

「是呀,真的耶!哇哈哈哈哈。」她笑得更開懷。眼睛都快瞇成一條細縫了。那笑聲很有感染力,讓人覺得心曠神怡。

「OH,我的老天爺呀,這真是太神奇了,實在令人不敢相信。」相近的地緣關係讓我們的距離更加接近。我覺得在他鄉能遇到感覺這樣貼近又相似的人真的滿溫暖的,他鄉遇故知確實是人生一大樂事。

而且我們都很喜歡音樂、唱歌及看電影,閒來無事的時候我們都習慣把自己泡在滿室的歌聲中或是電影院裡。

「學弟,哪首歌曾經讓你有過深深的感動?」

「嗯,」我用力的想了想,「雄雄想實在想不出來ㄋㄟ,好像很多但就是擠不出來。」

「就講一首你現在最先想到的吧。」她看著我。

「這樣啊,」我又想了想,「學姐,還是你先說好了,然後我再看能想到什麼歌。」我把問題踢回去給她。

「怎麼這樣,反而把問題丟給我。嗯,好吧,我就先說囉。」然後她頓了頓,「陳昇的『把我的悲傷留給自己』,很好聽而且詞寫得太棒了。歌詞讓我哭了好久。」

「學姐,妳居然會哭?我還以為妳一直都會掛著笑容呢。」

「什麼嘛,我可是個女孩子呀,也有我多愁善感的一面,只是你看不到罷了,心情不好的時候我都喜歡聽聽這首歌。」

「越聽不會心情更糟嗎?」我問。

「會呀,但是那又怎樣呢?心情會更糟並不是重點,重點在於更糟過後就能慢慢站起來,它可以把我的悲哀掏空,將不愉快稀釋。」

「陳昇的歌真的滿棒的,我也滿喜歡這首喔,那,唱來聽聽吧。」我提議,滿想聽她表達這首歌的。

「還是別用唱的吧,我怕會嚇死你,我習慣用念的,我來將它念給你聽吧。」

「洗耳恭聽。」我打躬作揖一番。

「嗯哼,」她清清喉嚨,然後像換了個人似地開始輕輕唸起來:

    能不能讓我陪著妳走,既然妳說留不住妳。回去的路有些黑暗,

    擔心讓妳一個人走。我想是因為我不夠溫柔,不能分擔妳的憂愁。

    如果這樣說不出口,就把遺憾放在心中。把我的悲傷留給自己,

    妳的美麗讓妳帶走,從此以後我再沒有快樂起來的理由。

    把我的悲傷留給自己。妳的美麗讓妳帶走。我想我可以忍住悲傷,

    可不可以妳也會想起我。是不是可以牽妳的手呢?從來沒有這樣要求,

    怕妳難過轉身就走,那就這樣吧我會了解的。把我的悲傷留給自己,

    妳的美麗讓妳帶走,從此以後我再沒有快樂起來的理由。

    我想我可以忍住悲傷,假裝我生命中沒有妳。從此以後我在這裡

    日夜等待妳的消息。能不能讓我陪著妳走,既然妳說留不住妳。

    無論妳在天涯海角,是不是妳偶爾也會想起我。

她閉著眼睛,眉頭微蹙,像參加神秘祭典般地虔誠。在這段時間裡空氣似乎凍結起來了,只有她的語音在狹小的空間裡反覆迴盪,輕輕柔柔令人感到飄飄然。我仔細聽著,覺得這字字句句中所透露出來的好像不只是和曲調搭配起來並且反映出作者情懷的文字而已,而是有著她的生命力孕育在裡面,感覺那和她的內心是整個糾結在一起的,我覺得頗受震撼,可以體會到這首歌對她必有獨特的意義。

「哇,聽妳念起來還真是有感覺,這歌詞很深情又很憂鬱,寫得很棒。」

「當然,現在換你了。」她又恢復成滿面笑意看著我。

「好吧,我現在腦中剛好浮現出一首很喜歡的歌,是英文的喔,而且恐怕沒幾個人聽過。」

「願聞其詳。」她將頭髮挽到耳後去。

「很長喔,」我頓了頓並整理思緒,「這是SCARLET合唱團的一首歌,歌名是You ‘re not him,你不是他。我很鍾愛它的詞,我直接翻成中文給妳聽喔。」然後我開始將歌詞逐句完整唸出來。

    你是如此的美好,是如此的仁慈。你讓我笑,你說你屬於我,但我卻

    不屬於你,因為你不是他。你的生命充實,你是瘋狂的。你總是陪著

    我,你讓我快樂,而且我喜歡你,這一點沒錯,但你不是他。你可以

    送我玫瑰,但我希望它們不是你送的。你可以讓我看見天堂,但我不

    會和你一起去。你可以對我唱愛的情歌,但我不會對你唱,因為你不

    不是他,你不是他。你擁我在懷中,用你的魅力誘惑我,但那一點意

    義也沒有,因為你不是他。你叫我寶貝,當我不在時你會想念我,但

    不要問我在那裡,因為你不是他。你可以說你愛我,但我不會那樣對

    你說,你可以說我瘋狂因為我幾乎也要愛上你。你說沒有我會死但我

    不會為你死,因為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你不是他。

她靜靜聽我念完,非常專注而且閉著眼睛。

「歌詞很殘酷無情,對接受這首歌的人來說。」她睜開眼睛看著我。

「但是我覺得這其中卻有可以鼓舞人心的地方,也許是種豁然開朗或可以說是認命的感覺。當失戀的時候,我總覺得一直聽這首歌,並想著歌詞的內容就會感到一切並不是那麼沒有希望的。」

「……學弟,」她瞅著我,「你真是個怪異又奇特的人。」被她這樣一說,我居然緊張了起來。

「ㄟ……還好啦,這只是我自己怪怪的體會而已。」我笑笑。

   
 
4

還有一次我們聊著聊著忽然說到了星座。

「學弟,你相信星座嗎?」

「沒有特別相信,不過也沒有絕對不信,只是當作一種參考吧。」

「喔,那你是什麼星座的?」她很雀躍。

「讓妳猜猜看吧,妳看我像那個星座呢?」每次碰到有人問這個問題我都喜歡先吊個胃口弄個玄虛。

「嗯,我的直覺印象嘛……我猜你是射手座的。」她煞有介事地搖頭擺腦,眼光對著我上下打量,在作了一番思考歸納後,很認真地回答。

「錯了,很多人都猜我是射手座,但我根本不是。」

「不是呀,」搔搔頭她想了一會,「那是天秤?」我搖頭。

「水瓶?」「巨蟹?」「魔羯?」我都搖頭。

「天呀,不會是處女吧?」我又搖頭。

「那還好,我對處女座的男生有偏見。」她眨動著眼睛。

「妳對星座不是滿有研究嗎?那怎麼都猜不出來呢?」我糗她。

「我對你又還不夠瞭解,怎麼說得準?好吧,我投降,我猜不出來。你快公佈答案了,到底是那個大座呀?」

「嗯,我先賣個關子,讓我先來猜猜妳是什麼星座的好了。」我覺得這還滿好玩的,「我對星座沒啥研究,純粹亂猜,不過猜星座我有我的公式喔,ㄟ……」,我故做神秘,作勢掐指一算,「我猜妳是雙子座的。」想不到她突然像受到很大的震驚一樣愣在那裡,我居然真的猜對了。

「好厲害,你怎麼會知道,一猜就中。」我也覺得很意外。我真的是瞎矇的,這實可謂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得來全不費工夫。」

「嗯哼,這就是我厲害之處,我有我的秘技咩。」我擺出法力高深,鐵口直斷,意氣風發的得意樣。

「喔,拽起來了呀,請教一下究竟是什麼高超神技這麼厲害?」

「呵呵,也沒有啦,我都是從自己的星座開始猜的,想不到就猜到了。」

「什麼,原來你也是雙子座的?」她驚叫,我用力點點頭。

「喔,想不到我們連星座都一樣,乾脆結拜好了。」

「對呀,這還真的是太巧了。」我們繼續笑著。

「那你是那一天的雙子呀?」學姐問。

「六月十六呀。」我脫口回答。不過氣氛在這時忽然陷入了一片沈靜。我覺得很奇怪,便往學姐看去,然後發覺在那一瞬間她的眼神正從某種不知道是驚嚇還是迷惑的狀態回復過來,只有很短的一剎那,但我確實捕捉到了。我也覺得很迷惑,發生什麼事了嗎?

「學姐,怎麼了嗎?」我忽然像想起了什麼,「喔~~~該不會我們的生日也是同一天吧,所以妳又被嚇到了ㄏㄡ?」我想讓氣氛輕鬆點。

「那有,沒這麼巧的事。我是剛好想到別的事所以分心了。」雖然這麼說,但是她熟悉的笑容卻從她的臉上卸了下來,我第一次看到她超過這麼久的時間臉上是沒有半點笑容的,甚至還可以說有點憂鬱,這讓我覺得很不習慣。

「怎麼了嗎?學姐?妳的臉色有點難看耶。」我關心地問。

「沒有啦,沒什麼事。」她勉強堆出笑容,我卻覺得那裡頭有點刻意的假裝。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化解現在的情況,也許她忽然想起了什麼難過的事也說不定。這是屬於她內心的隱私,若是不想說的話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我只希望她不要太難過。我看著她,第一次覺得她即使不笑也滿吸引人的,這是我首度感覺到從她身上散發出非常廣泛深沈的吸引力。如果她一直在我面前笑下去的話也許我永遠都不會這樣覺得也說不定。我必須承認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覺得對她已經有某種特殊的情感在心中萌芽,是和往常完全不同的感覺。

那是在九七年的冬天末尾,新的人生已經過了半年。

   
 
5

我們成了非常好的朋友,幾乎無話不談。我們一起討論她的論文主題方向,幫她蒐集資料以及做研究調查,那下半年的時間我和她幾乎天天在一起,研究所每個人都是獨來獨往,只有我們這學姐和學弟例外。在這段時間裡,雖然對她的好感與日俱增,不過並沒有時間想得太深入。日子被各種瑣事填滿,再加上和她在一起時間過得好像特別快,所以像目前這樣就讓我很愉快滿足了,我這樣覺得。

學姐依然笑容滿面,在她的身旁就覺得很舒服。但我隱約感到她的心底藏著很多沈重的包袱,也知道她並不像表面上看來那樣快樂地生活著。但我並不敢問得太多。我不擅長進入別人的內心世界,而且覺得沒有什麼適當的時機,也許以後自然會談到吧。

「對了,學姐,妳還是沒告訴我,妳到底是哪天生日呀?」我恍然想起這許久以前的問題,這麼久的朋友我卻還不知道她的生日,實在很誇張。事實上在系所裡的通訊錄上應該有,不過我卻連翻都沒翻過。

「喔,確實我都沒告訴你,我是六月六日的雙子。」她放下手上的課本。

「哇塞!六六大順真吉利,滿幸運的日子ㄋㄟ。」我笑著。

「……是嗎?」學姐的聲音忽然像沈到湖底一樣窒塞起來,「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就好了。」聽到這句話我覺得自己的心臟好像要「咚!」一聲跳出來一樣。這和平常的她完全不同,同樣的外表卻褪下陽光般的開朗,轉而披上淡淡憂鬱的輕紗。我好像漸漸靠近她的心了,此刻我就站在她幽閉的心門前準備要輕輕推開那禁制的防衛,進入屬於她的秘密花園。為著這緣故,我覺得自己全身正在微微顫抖。

「學姐,妳,為什麼這樣說呢?難道妳有什麼難過的事嗎?」我試著小心探問。沒有任何回答,她無聲沈默著,抿著嘴唇,閉上了眼睛。氣氛轉為極度地凝滯,我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覺得我不能打破這樣的沈靜,於是我也靜靜地等待。過了幾分鐘(但我覺得好像有幾小時),終於有了變化,不過這變化卻讓我更加手足失措,因為從她安靜閉著的雙眼裡正開始流淌出淚水,斗大晶瑩的淚珠慢慢在她的臉頰上像在創作偉大藝術品一樣輕輕划過,留下很清楚的細長軌跡,然後她張開了眼睛。

「學姐,妳怎麼哭了?是不是我說錯什麼話了?」並且遞上面紙給她。她接過面紙,卻微笑了起來說:

「真是抱歉喔,讓你看到我失態的樣子了。」

「別這樣說,是我不好,是我害妳哭的。」我沒有說出來的是,她流淚的樣子還滿好看的。她擦拭著淚水。

「學姐,妳知道關於流淚這回事嗎?」

「關於流淚這回事?這是怎麼回事呢?」她不解。

「哭有三種情況:有聲有淚叫做哭,有淚無聲叫做泣,然後有聲無淚謂之號,所以嚴格來講學姐妳剛才是在泣喔。」我一副正經八百的模樣,她不禁笑了出來。

「哭就哭還有這麼多學問喔,真是太麻煩了。」她擦拭著淚水。

「不只這樣,流淚還有它自己的習慣喔,如果妳仔細觀察就知道了。幾乎每個人流眼淚的時候都會有自己的習慣眼喔,像我一定是左眼先流再換右眼,而且左眼鐵定都會流得比較兇。」

「有這種事?我完全都不知道,不過這有什麼意義嗎?不管哪一眼先流終歸都要流,而且就是哭而已嘛。」

「這沒有什麼意義,只是我覺得很有趣而已,我覺得左眼先流代表理性掛帥,反過來右眼先流就是感性優先,兩眼幾乎同時流的就是中庸派。」

「喔,那你覺得自己是很理性的人囉?」

「有點吧,學姐妳也是呀,妳剛才也是先流左眼的。」

「真的嗎?你觀察還真仔細。」

「不過這些妳聽過就算了,我只是不想妳太難過而已。似乎讓妳想起不愉快的事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囉唆這堆廢話。

「……你以前談過戀愛嗎?」停頓一會後她問。我有點驚訝於她這個問題。

「完全沒有耶。」想起來還真有點辛酸,都二十七歲了居然連半次戀愛都沒談過。

「……三年前我剛結束一次戀愛,是到目前的人生來說唯一的一次。」然後她抬頭看著我,「那個人的生日剛好就和你同一天。」

「所以妳那時才會忽然發愣?」事實上聽到這樣的話我也很驚訝。

「嗯,聽到這個日子的瞬間,覺得過去所有的一切又重新浮現眼前,活生生又將我拉回去舊日的時光。那是我努力想要遺忘的過去。我覺得很悲傷。」然後她沈默了下來,我也只能安靜地等待,她又閉上眼睛,臉頰上還留有剛才的淡淡淚痕。四周圍非常寂靜。

「這段感情長達十年,十五歲的時候就認識並開始談戀愛了。十年來我們的感情一直非常非常的好,我們就是彼此的全部。因為這樣我幾乎沒有其他要好的朋友。我的世界只有他而已。不過這一切在三年前的夏天全部灰飛湮滅了。結束的原因可不是個性不合或是有第三者介入還是失去熱情之類的明顯原因,如果是這些那我還比較能想得通。問題就在於我根本無法知道到底為什麼會結束,因為根本沒有任何的徵兆,他也沒有提起任何有關的訊息,一瞬間一切就結束了。結束的原因是因為他死掉了,自殺死的,三年前他生日那天,我們高高興興慶生,我送給他我自己選了好久的白金心型項鍊以及一件雪白色的運動T恤,並且吃了大餐,上陽明山看夜景,我們還互相許諾下次他生日時要一起到日本去度假的。一切都很愉悅且正常,我們擁抱親吻著告別,幸福就圍繞在身邊,愛情依然甜蜜,我想像著未來的美景。

可是隔天我就聽到他死掉的消息了,晚上他回家洗完澡後就在自己的房裡拿起美工刀往自己的手腕深深劃下去。他的室友說那天一點都沒聽到他房裡有聲音,早上要叫他上課時才發現已經死了。房間裡都是血,桌上有一張紙,上面潦草地寫著『對不起』三個字。我無法接受這殘酷的事實,我眼裡還看得到前一天他歡愉的臉龐,還可以聽到他低沈厚實的聲音,聞到他身上飄散的淡淡男人體味,昨天他還在我懷裡的,還和我那麼地貼近,在我耳邊呢喃細語。可是突然他就死掉了……」說到這裡她語帶哽咽,眼眶噙著淚水。她強忍著保持平靜。我很想說些什麼,但卻又想不到什麼適合的話,所以我還是沈默不語,只繼續遞給她面紙。

「後來有個醫生說其實他是他的病人,很久以來他就患有極重度的憂鬱症,經過斷斷續續治療雖有好轉但還是有復發的情況,這次有可能是沒按時服藥才導致發病,於是才自殺的吧。

於是我的世界就這樣崩解,什麼都不剩。很久的日子以來我懷疑自己為什麼還要繼續殘活於世,我覺得再沒有任何值得眷戀的事情可以引起我的興趣。那是一場這樣子的戀愛,是將我整個人滋養長成但是卻又狠狠踩碎的惡魔,我為祂付出所有但所得到的只有深不見底的絕望。祂讓我的心靈被餵養得飽滿而充足,但這樣做的目的只是為了要觀賞我的痛苦並一逞祂毀滅的欲望罷了。我徹底崩潰,完全沒辦法正常度日,每天我只是不停地哭,為了他的離去也為了過去的歲月。

但你知道嗎?真正讓我難過的還不是他的死去,而是我們在一起十年了,在這十年歲月的緊密相依中,我卻一點也不知道他有憂鬱症的事實。那是和一個人相愛的十年,而不是和平常人淡淡相處的十年,十年的歲月我卻連愛人的本質都沒搞懂,他將這麼重大的事情對著最愛他的人隱藏了十年之久呀,想到這一點,我覺得那十年好像一點意義都沒有。而且我覺得花再長的時間都一樣,想要在根本上對別人完全瞭解是絕不可能的,那只是在自欺欺人罷了。以為自己對某人瞭解透徹但事實上從一開始就不可能做到,即使是戀人或最親的人也一樣,不論花再多心力投入也不能保證眼前和你耳鬢廝磨海誓山盟的愛人是完全如你所想地對自己付出。這很危險,一點都不可靠,你對一個人完全坦白內心世界但是到頭來傷得最重的就是自己。」說完她嘆了口氣,並且蹲了下來,雙手掩面,沒有任何聲音,只有淚水沿著她的指縫緩緩滲透出來,晶瑩剔亮,充滿悲傷。沈默開始蔓延,我試著說些話打破僵局。

「學姐,我現在才知道過去妳受過這麼重的傷,妳一定很難過吧。」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安慰的話才好,覺得無論怎麼說都是多餘的。

「嗯……學姐,不知道我可以幫妳什麼忙,抱歉害妳想起以前的傷心事了。」我只想得到這樣說。她依然維持原來的姿勢,感覺世界彷彿都靜止不動了。

「抱我。」從她掩面的指縫間幽幽地吐出這兩個字。我嚇了一跳,幾乎要慌得六神無主,感覺心跳急遽加快。我從來還沒抱過任何一個女孩子呀。雖然看過那麼多擁抱場面,但怎樣抱才是適當的我實在沒什麼概念。

這時候學姐緩緩站了起來,向我靠過來,雙手環著我的腰,並且將臉緊緊貼在我胸前,非常地用力。我完全呆立在當場,手不知道該往那裡擺,於是只好深呼吸。她淡雅的髮香滲入我的身軀,眼淚浸濕我的胸膛,身體並且微微顫抖著,我覺得自己的心臟像快要跳出來一樣。時間彷彿就凍結在這一刻。這樣的狀態不知過了多久,而我已完全失去了時間概念。

「對不起。」她將頭抬起來,離開了我的身體。我卻還處於失魂的狀態。

「沒關係的。」回到現實後,我好不容易擠出這幾字。

「忽然覺得需要擁抱,我已經很久不曾有過這樣的念頭,」她瞅著我,「學弟,你真是不簡單,我覺得和你在一起很安心,覺得似乎什麼話都可以跟你說。你真是個可信賴的朋友。」這該令人高興,但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句話我卻覺得心頭像被什麼刺痛了一般。

「這是我第一次向人提起過去的事情。」過了一會她這樣說。然後又進入了沈默。

「我很高興學姐你願意告訴我這麼多你內心的事情,我覺得很榮幸。」這是事實,我覺得自己似乎向前跨了一大步。她長長地嘆了口氣:

「……從那之後,我覺得自己只是個死人,我活著的最大理由只是不想讓我家人難過。發生這樣的事情之後,我感覺到在我的腦海裡有很多絲線斷掉的聲音,這些聲音一直提醒我世界已經變得不一樣了。然後我變得對很多東西都不再有感覺,包括對自己也是。我領悟到要讓自己活得比較順利的方法就是去掩蓋,掩蓋所有危險的事物,而要做到掩蓋最好的方法就是用自己包住自己,緊緊地、用力地將自己的所有感覺都鎖在裡面,不洩露出來也不要去在意,這樣就不會再受傷了。我不能讓別人看到我的脆弱,也不能表現出孤單無助,所以在很多方面我得讓自己更堅強,而我也做到了。」雖然她這樣說,可是從她的眼睛裡卻一直有眼淚流下來,我覺得好難過,這根本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在她眼淚簾幕後面蹙起的臉容才是她真正的臉孔,她陽光般的笑臉只是她用來保護並偽裝自己的面具。我仔細看著她,在這時間靜止的空間裡,我忽然覺得她的身上開始煥發出光芒。她的武裝在這時候稍稍褪了下來,真正的她就呈現在那裡:輕輕啜泣,孤單佇立,獨自和生命奮鬥幾至無力的身軀此時是如此的瘦小卻又如此的龐大。我感到從她身上迸射出來的什麼很強烈地震動了我的心靈,讓我覺得意識迷離,神魂顛倒,我非常想要安靜坐在她身邊和她靠在一起,然後讓時間就這樣緩緩流逝。「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這就是我那一瞬間閃耀在心中的念頭。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才驀然察覺到自己對她有很強烈的感覺,而且已經投入了很多的感情。我已經深深地喜歡著她。

但她卻是如此難以接近,而且很危險,我直覺意識到這點。如果貿然對她投入真心,可能會嚴重受傷,而且我也不明白她的想法到底是什麼,她是個真正難以瞭解的人。有著重重的防備而且內心有很深的傷口,那傷口可能永遠無法癒合,而且最終很可能會把她帶入一種自我封閉與毀滅的地步。儘管我感受到這樣的情況,但卻無論如何抵擋不住洶湧而來對她著迷的感覺。喜歡就喜歡了吧,沒有什麼好考慮的,也不必管什麼危不危險,喜歡一個人沒有理由,只需要依照自己心裡的意志走去就是了。但我卻不知道該如何表示自己的感覺。

氣氛一直沈默著。我想了想後開口。

「學姐,不知道我這樣說對不對。我覺得妳這樣的方式雖然可以保護自己,但是卻讓你失去更多,這是不健康的方式,這樣做並沒有讓妳心裡真正好過不是嗎?不然剛才妳也不會一直哭了。」

「……我知道,但那又怎樣呢?我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了。你有嗎?可以教教我。」

「我,老實說沒有,我知道這是理想狀態。但是我還是要說,妳這樣真的不好,哪一天一定會再爆發的。妳只是假裝看不到而已,但痛還是痛。」

「我知道,但至少這日子還沒來。而且……嘿,那天如果來到的時候,你一定會在我身旁吧?」

「會的,那有什麼問題。只要妳需要,我一定隨時在妳身旁。」我甚至願意陪妳一輩子,我想永遠陪著妳,我很想這樣對她說。

「我知道你會的。謝啦。」她微笑。嘴角稍稍往上揚起,構成一種很醉人的角度。我看得入迷,感覺自己真的越來越被她吸引了。

   
 
6

自從確定自己喜歡上她以後,日子便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期待與想像。我時常呆呆想著和她之間相處的種種,想著她說的每句話並且獨自揣想她對我的感覺及看法,常常想著想著就往自己的美麗夢想奔去,然後自個兒就笑了起來,像個呆瓜一樣。當然有時候念頭一轉也會忽然覺得心中沈重了起來,覺得這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痴人作夢罷了。思緒就在這兩極中反覆飄遊,那裡頭蘊含有幸福卻也有滿多的無奈。

面對她時也常會覺得無來由的緊張及壓力,想和她多說些內心的話卻毫無把握是否適當。有時我好像失去所有的自信般,在她面前就像個作錯事的犯人一樣。我渴求著她對我的關心及注意,並常會因為她一句冷淡的話語或愁苦的表情而暗自神傷,我常會陷入莫名的自憐狀態中。

但與此相對的則是有更多的甜蜜蕩漾在我心,若我看到她對我的笑臉或聽著她和我分享內心世界時,不論那是些歡樂或哀傷的事情在我看來都像是美麗繽紛的花園一樣令人流連陶醉於其中。我為進入她的內心而狂喜卻也為著她依然脆弱善感捉摸不定的心靈而惶恐憂傷。我只為她而活,完全失去了自我。我警覺到這樣的狀態,這樣鑽下去我會精神錯亂而崩潰。這時已經是九八年六月了,她就要從研究所畢業,從此要展開完全不同的人生,也許會這樣離開我也說不定。

對她的感情已經越來越濃,我決定要趁著她快畢業前的這段時間向她表白,我一定要這樣做。「既然喜歡她就勇敢去追吧。要對自己有信心。」我一直用這句話鼓勵自己,但就像我一開頭說的那樣,不知怎麼搞的我就是說不出口,每次面對她總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準備要說出來時,就會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懼,覺得好像還是不說比較好。先再觀察看看,過段時間再說吧,常陷入這樣的心理掙扎中。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日子就要這樣流失了。

六月六日,她的生日就要來臨,我決定就在她生日這天把心裡的話告訴她。我選好了要送她的生日禮物。是Calvin Klein的香水禮盒,還有一大束的蝴蝶蘭,我逼自己鼓起勇氣,這是表白的最佳機會。

「Surprise!」我把禮物藏在身後,到她面前時才突然「咻!」地像變魔術般將禮物現了出來。

「哇!嚇我好大一跳。這麼大陣仗是為何緣故?」她故做驚訝狀。

「學姐,今天妳生日。僅以此薄禮恭賀妳福壽與天齊,永保青春和美麗。」

「謝謝!真是讓我受寵若驚,我太感動了。總算沒白疼你。」她愉快笑著。氣氛很不錯,是適合表白的時刻。於是我深呼吸:

「學姐……學姐……我……」但我說不下去,覺得有一團東西堵塞在喉間,「ㄟ……這個嘛,祝妳生日快樂。希望我送的禮物妳還喜歡。」我在心裡咒罵自己的無能。

「你送的不管是什麼我都很喜歡。哇,你人真好喲。」她開懷笑著。

「……是嗎,那就好。」我欲言又止,還是提不起絲毫勇氣。

「學弟,你都對我這麼好了,以後你的女朋友一定會更幸福吧。」她不知為什麼突然講出這樣的話來,我心頭被震了一下。我很想和她說那妳就當我女朋友吧,讓我一直陪著妳。但這些話只在我心頭沈澱下去而已。這樣的時刻錯過了之後,我就更加說不出來了。

我們一起去吃大餐,玩得很愉快。但我卻遭受到再一次的自我挫敗。那天就這樣過去。

於是我告訴自己,下次一定要鼓起勇氣破釜沈舟。我決定在我生日那天行動。這天很快就到來了。但結果我依然沒有進展,接到學姐送我的Fido Dido淺藍色日記本之後,我只會猛點頭傻笑說謝謝。她覺得我的樣子很好笑,像第一次上台領獎的小學生一樣。我告訴自己可以的,所以我再次深呼吸,準備做我最真摯的告白。但這時學姐卻看著我:

「妳知道嗎?今天也是他的生日,也是他死去第四年的紀念日。」她語調低沈面容憂戚,將我所有準備吐露的話通通又全塞了回去。今天正好勾起她過去的傷痛,適合哀悼,不適合談感情。於是我靜默,陪伴著她的和我的憂傷。

「嘿,真的祝妳生日快樂喔。我不該在這時提起他的,把氣氛弄沈重了。」

「沒關係的,我很感謝妳的心意。」然後我們試著拋開這一切,跑去看電影並且到餐廳吃飯。

「學姐,畢業後你打算怎麼辦?」吃飯時我問她。這問題以前也提過,前幾次她總是說還在考慮。

「嗯……我決定留在台北。」她邊說邊喝著果汁。

「真的嗎?那我們以後還常常可以見面囉。」我歡欣鼓舞。

「瞧你樂的,就算離開台北我們還一樣是好朋友呀。」

「這不一樣,至少這樣比較能常見面。對了,工作找好了嗎?」

「好幾家公司都有寄資料過去了,過幾天應該有回音。這還不急,慢慢找就好了。反正餓不死。而且還有你會照顧我呀。」她調皮地笑著,我覺得非常甜蜜,世界因為她而更亮麗了起來,我感到渾身舒暢。

「那妳還是住這裡嗎?」我戒慎地問。

「那當然,我怎麼捨得離開你呢?」燦爛明媚的笑容在她臉上漾開,猶如怒放的花朵般,美麗而賞心悅目。

「太好了,我真的好高興妳能留下來。」我的心幾乎要衝上雲霄去了。

不過也因為這個原因使我覺得時間還久,有的是機會可以表白,所以就停止了動作,決定先維持目前的狀態。我知道不能有這樣的心態,可是我需要先喘息,讓自己再準備得充分一點。

   
 
7

但是日子一直過去,眼看著九八年已經結束,九九年悄悄來臨。雖然相處一直很快樂,但總是沒有更大的突破。我想不能這樣下去了,不然最後真的會一事無成。在苦思無策的情況下,我決定要向我的軍師智囊團求救了。某個週末下午,我把自己最好的三個朋友恭請到了咖啡店中。二女一男,是我大學時代最好的死黨,直到現在都是。還好他們都在台北。進入咖啡店坐下之後,大家先點了咖啡。

「嗨,三位,好久沒聚聚了。這次真的要請你們幫幫我了。」寒暄過後我向他們說明我現在遇到的問題。

「拜託你,就勇敢一點咩。說出來最乾脆了,都二十好幾的大人了,還這麼扭扭捏捏,真是一點都沒長大。」這是小豬,雖然喝著瑪其哈朵濃縮咖啡,但他還是和從前一樣一點都不放過糗我的機會。他是個長得滿帥又有才華的人,身邊女孩特別多,無法瞭解我的心聲。

「小豬,人家又不像你那麼花言巧語,請你來不是要挖苦的。」這是小枔。口直心快,判斷力強,是很有個性的女孩。一陣喧嘩過後,小安開口了,她是很理智客觀,而且內斂沈穩的女孩。

「嘿,我問你,你真的喜歡她嗎?」

「當然呀,我滿腦子都是她的影子。我關心她,極度在意有關她的一切,情緒隨著她而起伏,這是很強烈的喜歡。」

「這樣就是喜歡一個人了?嗯,讓我問你,你喜歡她的原因是什麼?」小安啜了口面前的椰香卡布奇諾。

「這個……」我仔細想了想,「她是個很好的女孩,會為別人著想,心地善良,而且很堅強,還有……」

「這是你親眼所見,還是你的想像?」小枔問。

「當然是親眼所見,一年多來的相處心得。」我喝了口剛點的維也納咖啡。

「這還不夠,最決定性的關鍵是什麼?照你這樣說起來的女孩有一大串,她對你的獨特意義是什麼?」

「這……」我真的不曾釐清自己這方面的思緒。我不知如何回答。

「你還是這樣子,對自己為什麼喜歡一個人居然還搞不清楚,你對自己的狀態都還不夠瞭解喔。」小豬插了進來。我覺得很汗顏。

「我只知道自己的感覺很強烈,這是別人無法帶給我的。我真的喜歡她。」

「但我還是要說,像你這樣談戀愛會受傷得莫名其妙喔。」小安說。

「嗯……」我整理自己腦中的思路,「她一直以微笑面對世界喔,但是其實她心裡滿是傷口,她從不曾真正快樂。微笑只是她的面具,當我察覺這一點,並且看到她的脆弱時,我覺得自己內心裡頭有很強烈的感覺冒了出來,我幾乎要騰空而起,我感到和她的心靈裡頭的很大成分非常契合地交融著,我幾乎可以感受到她的心跳及呼吸還有心中恆常以來冰鎖的痛苦喔,這是我第一次對人有這樣的感覺,我想和她永遠在一起,再也沒有別人的存在了。」

一陣「啪啪」的掌聲響起。

「太好了,就在等你說出這些話,這就是對你來說獨特的意義了不是嗎?每個人喜歡的方式及心態都不相同,不管是尋求自己缺少的,和自己同質的或是還有現實上的考量都有。但是一定要弄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去喜歡這個人,要是清楚的而不是被蒙蔽的。那麼你愛她嗎?」小安又問。

「我無法明斷這樣說,因為對於什麼是愛我還不清楚。」

「我有個想法,她是個對愛已不再信任,把心關住不輕易開啟的人,也許她對自己以及愛情都已迷失,因此渾身是刺,因為她會強烈保護自己,但你卻因這樣的特質而喜歡她。這和你的本質有關嗎?因為你自己本身也是這樣的人,你的內心同樣脆弱易受傷,但你對人生的態度卻常是毫無所謂、不痛不癢,彷彿對什麼都不在乎。或者你有想要照顧這樣的人的傾向嗎?所以你才會喜歡她,因為從這樣的愛中你才能得到滿足。這樣說你覺得如何?」

「……這我真的不清楚,也許我是這樣的人也說不定。」此時我腦中一團混亂,思緒錯綜複雜像萬蟲鑽動。

「你怎會對什麼都不清楚咧,真是。」小豬發牢騷。

「想想自己是個怎樣的人吧,弄清楚你到底是想要照顧她還是要愛她,弄清楚自己對愛情的需要及想像藍圖到底為何,這是很根本的問題喔。」小枔挪正了自己的無框眼鏡,輕輕攪拌著面前的拿鐵咖啡,一本正經地說。

「這我知道,我會努力弄清楚自己的想法的。」從大學時代起,我就常常被他們圍剿,時常被諄諄教誨要對自己的狀態更清楚,要瞭解自己的想法。的確,他們常幫我看見很多我自己都沒發現的問題。

「愛和喜歡的差別在那裡?」我問。

「這讓我來說,」小豬搶先,「可以同時喜歡很多人,但一次只能愛一個。這就是最大的差別。」

「你嘛幫幫忙,太現實了吧,」小枔叫著,「那有這麼膚淺,我想最大的差別就在於責任感以及承諾吧,你說愛一個人,就代表著理想上最真摯的心靈投入,不是隨便說說。程度比喜歡還深,是絕不會輕易改變的。」

「我覺得,喜歡一個人不會失去自己,但是愛一個人卻常常會失去自己。」這是小安。依然留著長髮的她,此刻倒像是有感而發般透著淡淡無奈。

「嗯,為什麼你們到現在都還沒找到另一半呢?」我問。

「那是因為還沒找到自己想要的。」三人幾乎同聲說。

「這我當然知道呀,我是說都這麼一把歲數了,難道都不曾遇到半個自己覺得理想的對象嗎?」

「其實有啊,可是你知道,不可預測的干擾因素太多了,怎樣都不可能完美的。」這是小枔。

「遇到自己喜歡的人,你們會勇敢說出來嗎?」我問。店裡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屋內一直迴盪著鋼琴演奏的樂音。

「這……如果是我當然會啦。」小豬說。他當然會了,因為他經驗豐富,有太多女孩圍繞在他身旁冀求他的垂憐。

「我不會。」小安說,小枔也附和。

「你們女孩子都不會說的,頂多做些暗示,一定要男生主動就對了。」小豬一副很有研究的樣子。

「男女本有別啊,有暗示已經很不錯了,倒追的事我做不出來。」小枔撥著自己的頭髮。

「但是這卻攸關自己的幸福呀,為啥要分男女呢?」我問。

「嗯,也許真這麼強烈感覺時,假使男生就是不主動,那自己就會主動點也說不定,但都還沒遇到這樣的人吧。」這是小安。

「嗯,說實在的,我們也不敢說自己就弄得清楚愛情這回事啊。」小枔說。

「那麼,現在你覺得無法對她勇敢表白的原因是什麼?」這是小豬。

「我怕說出來就會失去,會無法再像從前那樣相處,我怕會造成她的困擾。我怕連朋友都當不成。」

「你又來了,這根本不是真正原因,都是次要原因。不敢表白是因為你自己的害怕,你害怕自己會受傷,害怕所有的想像幻滅,根本原因是在自己而不是對方。」小安很斬釘截鐵。

「這差不多意思嘛。」我反駁。

「是沒錯。但我們希望你能想得更加深入清楚一點。」大家好像都變成我的人生導師一樣了。

「要向一個人表白自己的心意是很困難的。我的意思是指,當你確定自己對這個人已經或將會投注感情下去時,你知道這會對一個人的心靈產生多大的影響嗎?如果一個人的內心時刻都被某人盤據著,那麼這個人的容貌、表情、感覺、價值觀、愛好以及對世界的看法都可能會產生不自覺的改變,甚且屬於自己根深柢固的個性可能也會發生暫時或永久的變質,不管是變得更豐富健全或是更敏感易碎都有可能。整個人將會隨著對方而翩翩起舞或搖尾乞憐或縮在牆角揣測與啜泣,這不是很危險嗎?風險不是太難預料了嗎,就像小王子作者聖艾修伯里所說的:如果你讓你自己被馴養而建立關係的話,就是冒著流淚的危險。這樣子看來,表白難道可以輕鬆自若或只要說句鼓起勇氣去追就可以做得出來嗎?萬一自己將被傷得徹徹底底呢?萬一眼前所遇非人呢?萬一日後彼此還是會互相傷害呢?萬一我們全都被不明所以的因素或多或少蒙蔽了呢?萬一……」我發表了長篇大論。

「夠了,先停止,」小豬做出制止手勢並大喊,「你說了這麼多,我只想問你究竟你在逃避什麼?你逃避你自己的內心,你不敢對自己的感覺,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你害怕所以逃避。真正喜歡的時候需要去考慮這麼多嗎?除非你一點都不相信自己,你壓根兒就不相信自己可以談感情對吧?你一點都不相信幸福會落在你身上對吧?你不清楚自己同時你也不喜歡自己,我的天呀,你還是別碰感情的好。」小豬說得義憤填膺。

「哇,小豬,沒這麼嚴重吧,他只是對感情過於謹慎敏感而且恐懼害怕而已,嗯,還有點對感情這回事困惑混亂。」小枔補充。

「我想你們都說得很對。我必須承認自己對於愛情一點把握都沒有,總是想東想西最後一事無成,在原地打轉之後我並沒有多少改進和收穫。不過這次是我感覺最獨特而且最強烈的一次,我必須弄清楚自己並且做好萬全的準備,我需要你們的幫忙。」我很由衷地發自內心,我必須真正面對問題。

「這那有什麼問題,我們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啦。」三人非常一致,我覺得太感動了,生命有他們的陪伴著實讓我更加豐潤。

「而且我要補充一下,」小安做個手勢插話進來,「雖然小王子作者說一旦建立關係就可能會受傷流淚。但在關係裡面可以獲得無上的情感滋潤與心靈成長不是嗎?那會豐富我們的生命,就像書中的狐狸所說的,和某個人建立關係之後彼此將會互相需要,而且互相都視對方為獨一無二的存在。小王子馴養狐狸所以對狐狸來說小王子的腳步聲將有別於其他人的,而麥田則會讓牠想起小王子的金髮,很多事情變得有了不同的解讀意義。世界會變得多采多姿,生命也將會更豐足。因為有流淚的危險才映襯出情感交流的甜蜜,因為會流淚所以使得生命更完整,這些都涵蓋在成長的過程裡面呀。如果想要逃避危險和痛苦的話,就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成長了。」

「你以前是否不曾體驗過真正喜歡一個人的感覺?」一會後小枔發問。

「也許真正的喜歡沒有吧,現在想起來有很多是自己的投射或者是對對方強烈的欣賞但自己把它當成是喜歡吧。」

「這次你確定不是這樣的情況?在你對自己很多部份都還不很清楚的現在?」小枔的聲音圓潤輕柔,伴著咖啡香和鋼琴聲覺得就像在夏夜裡做的溫暖的夢一般舒坦而且給人很強的安慰。

「嗯,就像我說的,這次有屬於我自己覺知到的獨特而強烈的感覺,也許含括有濃厚的欣賞或是自己的寄託,但卻多了很多我覺得彼此契合的部份,而這是我覺得最關鍵的地方。」

「如果你自己能弄得清楚就很好,可別懵懵懂懂的。」小枔看著我,眼神裡閃耀著知性的光采。

「還有個問題,如果她對你有感覺的話呢?我的意思是,你能夠瞭解她內心對你真正的感覺嗎?如果她說她喜歡你,你能夠確定是真的嗎?如果她是把你當成她以前男友的代替品呢?因為你說過你和她以前男朋友同天生日,所以我會這樣聯想。雖然也許她不這樣想,但可能不自覺會有這樣的傾向,而把你當成之前未竟事務的一種發洩或寄託?」小枔沈思了一會後提問。

「如果是這樣,那我就很悲哀,我就成了工具,活在她以前感情的陰影裡。這不會是我想要的感情。即使在一起也不會長久的。」

「話別說得太早,如果你自己對這份感情有很深的依附的話,你不自覺就會深陷下去喔,你渴求感情的滋潤或是她對你的眷戀,於是不管自己被擺在什麼地位都會心甘情願,這事情總會不斷上演。因為人在感情中常會自己矇住雙眼,然後就會變成惡性循環:只要能維持住目前的關係,不管雙方真正的感覺是什麼都不重要,到最後其實只有名義上的維繫而已,但其實內心相隔恍若人鬼道一樣喔。」從小安幽幽的語氣裡卻透露出對人世老成的觀察,如同吊著厚重而無奈的鉛球般沈重。

「我會試著讓自己不落入這樣的陷阱。」確實這樣的情況最後只會讓自己暴露在更大的危險中而已。

「加油啦,老兄。有什麼要支援的隨時叫一聲,我們都在你身旁。」

「感激不盡。」然後我們道別。我有很多盲點,需要逐項釐清。加油,再努力。我對自己說。

   
 
8

後來的日子我試著讓自己用清明客觀的角度看待她。並且多去瞭解她的內心世界,我不願想得太多,我需要先站得穩一點。不過有詩云,「無心插柳柳成陰,柳暗花明又一村。」世事真奇妙,有的時候一直用力思考卻總突破不了困境,但卻在很簡單的情況下破繭而出,這就有點像孔明借東風一樣,當東風出現的時候一切就會自動推演下去了。這天是九九年二月九日的夜晚。

「嗨,學姐,可以問妳些私人問題嗎?」我鼓起勇氣。

「嗯,幹嘛這樣說話,要問就問呀。」她抬起頭看著我。

「也許很冒昧,不過可以多告訴我些關於你以前男朋友的事嗎?」

「為什麼想知道?」不像不耐煩的樣子,而是有點驚訝。

「因為……因為我很想多知道一些學姐的感情世界咩,我覺得很好奇啊。不過學姐如果覺得很困擾不想說的話也沒關係。」我努力說得輕描淡寫,怕洩漏自己的在乎與緊張。

「嗯,困擾倒不會,現在的我已經比較平靜了。你想知道什麼呢?」學姐放下手中的時報週刊,笑臉對著我。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學姐為何喜歡他呢?」這時是晚上十點,但外頭依然傳來不停流洩的車輛奔馳及喇叭嘶鳴聲。她側著頭想了一會:

「嗯,他其實不算太特別的人喔,十五歲時我剛升上國三,他是新來的轉學生,比我們都大一歲,身高普通但是很瘦,個性也不是很爽朗,但是說話給人感覺很有組織條理。一開始對他的印象覺得他是個獨行俠,不和別人來往,只做自己的事。這時我並沒有太注意他。」

「那後來是?」我在窗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後來國三課業壓力加重,規定大家都要去學校晚自習,因為我家離學校比較遠,所以我放學後都不回家,直接在外面吃完飯再去晚自習後才回去,吃完飯大概六點,晚自習是七點,所以我有一小時屬於自己的時間。這一小時我不讀書的。我常獨自繞著學校操場走,自己隨便想些有的沒的事。而在某天晚上我走操場時突然感到在操場邊一角,你知道吧,歸仁國中和新豐高中是相鄰的,在相鄰的圍牆上我發現有個人坐在那裡,走得較近時我才發現原來是他。可是我並沒有理他,我走我的操場,他坐他的圍牆,就這樣子。我那時覺得他好像一點也沒看到我喔,因為他連頭也沒抬一下。

不過走了較多次以後,我才發現他好像不是一個人,因為我有時都會聽到他喃喃自語的聲音,不知道是在和誰說話還是說給自己聽的,所以我又仔細瞧瞧,才發現在他的腿上坐著一隻動物,之後聽叫聲知道是貓。原來是在和貓說話,我恍然大悟。後來我每天去走,總會看到他坐在那裡,有時天色尚亮有時比較昏暗,他低著頭撫摸著貓然後自己一個人唸唸有詞和貓說話,好像從來沒發現有我的存在一樣。這樣一直走到十二月,除了六、日每天都這樣,從不間斷。我一直走著操場,他一直坐在牆上,我想我的事情,他摸他的貓。

那裡還有其他一些運動的人,可是我覺得只有我們是特立存在的點。我去走操場就會看到他,這和在班上看到他是不一樣的,直到十二月以來我連半句話都沒和他說過。但我每天走操場的一小時他總是不動地坐在牆上,我的眼裡不停地瞥見他的存在。日子一久我有點分不清自己是為了要散步想事情才去走操場,還是為了確認他還有沒有在那裡而去走操場的。

終於有個星期三的晚上六點我去走操場時,卻發現他沒有坐在那裡。我開始有種慌張不安的感覺,我覺得自己內心好像有什麼很重要的部份被連根拔起一樣,覺得失去了很重要的依靠,我像條失航的小舟想尋求停泊的港口般開始在四周尋找他的身影,那時候我覺得如果沒有他坐在牆上摸著貓喃喃自語的話我就不可能順利而自在地走完操場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有這樣的感覺,我只記得自己不停搜尋他的蹤影,那時候我並不瞭解自己心中已經有一部份被他牢牢佔據,我已經習慣走操場時有他的存在。

但總之那天我怎樣也尋不到他的身影,我感到自己已經完全無法走下去,沮喪失望而且落寞,於是我蹲了下來,就在操場邊雙手掩著面哭了起來,天氣很冷,而我真的很難過。」

「天!就因為他那天沒坐在圍牆上摸著貓所以你難過得哭了起來?」我真正覺得不可思議,女孩子的心情深似海,不可捉摸。

「很奇怪吧?那天回去我也想不透自己幹嘛要哭。他也沒來晚自習。隔天去學校時我很想問他為啥沒去老地方,可是覺得很丟臉而沒問。我幾乎無心上課,而隔天晚上我幾乎是懷著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情去操場。結果那天他又沒有來,我覺得比昨天更難受。我又開始找但卻怎樣也找不到,於是我覺得心頭一陣酸絞,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下來,我覺得自己好害怕,我怕我會永遠失去他了,雖然我根本和他沒關係。

但總之我又蹲在操場邊開始大哭了起來,哭完之後我去教室,卻發現他那天也還是沒來晚自習,老師也沒說為什麼。隔天我又很想問,但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只好放棄。我轉念一想,不過是沒有坐在牆上而已呀,自己幹嘛那樣難過,走操場本來就是我自己的事了呀,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所以我決定想開一點,這事沒什麼大不了的,還是認真讀書要緊。

但晚上我以平靜的心情去操場時,卻發現他又坐在老地方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講,但我覺得那時候心裡頭充滿了喜悅和踏實,我止不住地高興而微笑了起來,心裡頭暖暖的。」

「學姐,容我插個話,妳好像有強迫性格喲。就像電影『愛在心裡口難開』的男主角一樣,每天吃飯要不是由女主角來服務的話就覺得日子不能過下去喔。」這樣的心理很微妙,隱約浮現出某種病態的深情。

「嗯,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確實這樣感覺。而且在那時候我強烈覺得很想要和他說說話,於是繞過一圈操場後我順勢就走到他面前。

『嗨,同學,你每天都坐在這裡幹嘛呢?』那時候他抬起頭來看我,露出淡淡的笑容,而我居然因此而緊張了起來。

『我?我在這裡陪我的貓談心呀。』

『這是你養的貓?』

『不是,學校裡頭總共有五隻沒人管的貓。現在牠們都歸我照顧,我每天輪流陪其中一隻說話。』

『都說些什麼呀?我很好奇,因為每天都聽到你喃喃自語。』

『嗯,問看看牠們過得好不好,也把我的心事告訴牠們,有時乾脆就亂哈啦。通常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那,那你前兩天怎麼都沒來呢?我剛好經過,然後發現你沒像以前一樣抱著貓坐在這裡。』

『喔,因為有隻貓生病了,所以第一天我抱牠回去照顧,第二天則是送去給醫生看,所以就沒來晚自習了。』聽到這裡時我不知為什麼心裡頭忽然湧起很大的悸動,彷彿喝了杯上好的香醇咖啡般心頭微微灼熱而充實飽滿,我幾乎要熱淚盈眶了。他是為了照顧學校裡生病的野貓所以才沒來的呀。這時我似乎覺得自己看到了他的心,透明晶亮而且熱情地跳動,我的心也隨著舞動起來。

然後他看著我,『妳滿關心我的嘛,妳呢?也是每天都來這裡走操場啊。』我忽然覺得自己臉紅心跳,『原來你有看到呀?』

『當然囉,我每天都看著妳繞著操場走,整整一小時不停歇。而且還時常往我這邊望,我覺得有點好笑。』

『呵呵,不好意思,我只是很好奇你怎麼每天都坐在這裡而已。』然後我們就沈默下去了,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過了幾分鐘,他忽然開口。

『我喜歡妳。』

『什麼?』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親耳所聽到的話。

『我喜歡妳,作我的女朋友。』他兩眼定定而深邃地望著我,我覺得自己整個腦袋瓜開始旋轉起來,幾乎站不住腳,我弄不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但是我只知道自己開始流淚,並且口中吐出堅實的兩個字:『好啊。』就好像我隱約在等他說出口一樣,而這時候我的心像浸在陳年老酒裡一樣,散發出幽深濃厚的香甜,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模糊朦朧而美好了起來。於是我們就開始戀愛了。」

「那天他跟你這樣說之後,妳就答應了?那幾乎是你們第一次交談,根本還沒互相認識啊。」我覺得不解。

「但我覺得我們彼此已經等待很久了,他一開口我就願意和他在一起了。就是這麼奇妙。」

「妳確定自己是真的喜歡,而不是被錯覺所蒙蔽嗎?我是說,也許妳把每天自己的想望當成是對他的感情,但其實只是習慣作祟。妳完全不瞭解他。妳只是不習慣他不在牆上。」我覺得自己有點嫉妒。

「我只感到自己被一股漩渦捲入,深深被吸引,怎樣也抗拒不了。」

「好像女孩子都是很依靠感覺來談戀愛的。」

「也不能這樣說,而是會喜歡就喜歡了。有時候喜歡一個人並不一定需要時間長久的累積來確定,而是只要有某些關鍵時刻,可能只是再普通不過的情境或是很平凡的對話或者稍縱即逝的表情,然後有種確定而充實的感覺灌入內心時,就會感受到註定性的深入相知即將發生,這種經驗很美妙很舒服喔,覺得自己好像在仙境一樣。

可是我覺得年輕才會有這樣的美妙,或者該說是初戀才會有。年紀一大,或是重新戀愛時,思考及感覺的方式好像就有了顛覆性的轉變,所謂的純真浪漫好像就是小說情節而已,所以很多事情就不再單純了。」她用雙手將頭髮向後挽,綁起了馬尾,這樣子的她比平常更動人。

「……學姐,妳想過再談戀愛的事嗎?」我覺得自己的聲音顫抖著。

「……嗯,好像沒仔細想過,沒這種時間。」

「過去的傷害會不會讓妳對感情卻步,不敢再碰呢?即使有自己喜歡的人出現?」整個空間靜寂得只剩我和她的聲音,外面的雜音已然隱褪消失。

「我不能否認不會,我覺得世上所有的事物都會改變,都不可捉摸,包括人和人之間的感情也是。」語調突地沈重了起來。

「……也包括我和妳?」學姐抬起頭看著我,烏亮眼瞳裡隱隱反射出微弱的銀白光芒,好像深夜中湖面所倒映的明月亮光。

「為什麼這樣問呢?我們之間當然永遠都會是好朋友啊。」然後又擺出她的微笑。

「ㄟ,我知道啦,只是我聽妳這樣說會覺得很沈重,所以脫口就這樣問了。沒什麼特別意思。」我趕緊掩飾自己的慌張,深怕她察覺。

   
 
9

「輪到你了,」學姐坐正了身子,「我跟你說了這麼多浪漫史,現在換你說故事了。」

「啊,換我啊?要我說些什麼呢?」我還真沒心理準備,不過想想趁這機會和她分享一些我的過往應該也不錯。

「我記得你說沒談過戀愛。那你喜歡什麼類型的女孩呀?以前總有暗戀的經驗吧。說來聽聽?」她真的抱著聽故事的心情。

「好吧,就讓我一吐過往的心酸吧。」我捲起了袖子,一副摩拳擦掌蓄勢待發的模樣。我將思緒拉回從前。

「嗯,事實上從小到大我只喜歡過兩個女生,一個是小學四年級時的同班同學,她好漂亮,而且笑臉很迷人。這只是小孩子的感情,可是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很喜歡和她說話,和其他女生就不會,那時的我可真純真爛漫ㄟ。可是也只有這樣,因為年紀小根本不懂什麼叫感情,升上五年級後就分班了,我再也沒見過她。」我抓抓頭,回想起自己小時候,覺得那已經好遙遠但又像只是昨天的事情。那時什麼都不懂但日子卻無憂無慮。

「另外一個是大三的時候,是一起在圖書館打工的女孩,同校的國文系學生。這是我第一次真正體驗到什麼叫做『喜歡一個人』。和她認識一久,我發現她有很多地方吸引我,個性隨和,做事細心,很有耐性。清清秀秀長髮披肩,感覺很有氣質,國文系嘛。和她在一起我感到從未體驗過的舒服自在而且輕飄飄的。然後我開始在意起有關她的一切,她喜歡的東西、她的興趣、她對事情的看法等等。她看紅樓夢我也跟著仔細看起來,她讀詩我也開始鑽研各家名作。我很想和她說話並且把我最好的一面表現出來。我希望讓她快樂,看她笑,我希望瞭解有關她的一切並且開始幻想自己能在她心中佔有一席之地。

而在這樣東想西想好一陣之後,我開始覺得沒辦法和她自在相處,因為每天要開口和她說話時我都會揣想她的心情及想法,我開始覺得自己常常說些言不及義的廢話或是問些很無聊的問題,於是她一定會覺得很無趣或很怪異,雖然想想那些都是很正常的而且她依然笑得很愉快,但我還是會這樣想。我在她面前開始會緊張,有時則會有壓力,一方面想接近但另一方面又覺得想逃離,我想引起她的注意但有時則覺得這太艱難而想把自己關起來不要靠近。若是她那天和我說話時有點冷淡或是我感覺她心情不好時,我那幾天心情也跟著很惡劣,即使我明知道她不是針對我也一樣。我想要問她但卻無論如何開不了口,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會聽到什麼答案。我希望她喜歡我但更常懷疑她一點也不在乎我。我根本不願這樣想,我很痛苦,我只希望她快樂。不管什麼事只要能為她做我就會覺得自己也跟著充實起來。」我喘口氣。

「後來呢?你有表白嗎?」她聽得很專注。

「嗯,後來我終於還是和她說了。」喝口水後我繼續,「我知道自己太沒自信,因為我很怕她根本不喜歡我。並且我自己會一直往牛角尖鑽。我會因為喜歡一個人而變得失去自己的個性與自我。」說完這些我驀地發現自己現在也正處於一樣的情況,想想這樣的個性究竟要怎樣接觸愛情呢?以一種殘缺而帶點自虐的方式如何能悠遊在情感國度?

「朋友告訴我要勇敢,表白不成還是可以當朋友,而且不說出來是不可能知道對方心意的。況且天涯何處無芳草,要是都這麼害怕那乾脆一輩子打光棍算了。但我還是沒有勇氣,每次準備妥當但一站到她面前這一切就煙消雲散,腦筋變得一片空白,忘記自己該說些什麼。不過那一次我也不知道那裡來的勇氣,那時候我們聊到詩,她說她那時很喜歡席幕容的作品,特別是無怨的青春。我大叫說這首我也很喜歡,這是實話。於是她說真的嗎?想不到我也喜歡這首。她很高興的要我念看看,我說好,然後我開始念:

    在年輕的時候,如果你愛上了一個人,請你,請你一定要溫柔地對待

    她。不管你們相愛的時間有多長或多短,若你們能始終溫柔地相待,

    那麼所有的時刻都將是一種無暇的美麗。若不得不分離,也要好好地

    說一聲再見,也要在心裡存著感謝,感謝她給了你一份記憶。長大了

    之後,你才會知道,在驀然回首的一剎那,沒有怨恨的青春,才會了

    無遺憾,如山崗上那輪靜靜的明月。

聽到自己唸出這首詩之後,我覺得自己好像在耳中聽到了天神的召喚一般,由於這樣也不知為什麼我忽然喃喃唸出聲:

『對啊,我不想有遺憾。』於是我轉頭看著她,告訴她說:

『嘿,其實我已經喜歡妳很久了。』說完這句話之後我摒住呼吸,內心開始害怕起來,心怦怦怦跳著。然後我看到她的臉僵在當場,一副很困惑而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樣子,過了很久她才說:

『是嗎?我都不知道。你是個很特別的人,但……但我想我們還是適合當朋友。』她的語氣小心翼翼。

『……嗯,好啊,不勉強。』我記得自己好像說了這幾字。我只覺眼前發黑,腦中嗡嗡作響,感覺自己被放逐到外太空兀自飄盪著一樣。在那時候我不知道要多說些什麼,氣氛一直滿尷尬的。然後我們就告別了。」

「這很令人難過,換成我也會受傷的。」她嘆了口氣。

「這都不算什麼。真正讓人難過的是隔天我再去圖書館時,卻發現她已經不做了。組長說她昨天打電話給他,說是因為外面要家教所以要辭職。聽到這裡我覺得自己的心頭彷彿被撕裂成無數細塊般,喘不過氣而想就這樣死掉。開始時我感覺到強烈的憤怒但很快轉為綿延無盡的憂傷自責。我是世界上最蠢的傻蛋,犯了最愚笨的錯誤,我是個徹徹底底的失敗者。」我越說越激動了起來,每次想到這件事我就覺得一切都不對勁。

「嘿,沒這麼嚴重。是那女孩過分,本來還可以是朋友的,她卻要這樣傷害你,是她的問題。」

「我知道,但我就是想不開。那時我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我再也沒見過她,不過我很想告訴她,我很喜歡席幕容的另一首詩,『一棵開花的樹』。這正代表我那時的心境。我想要讓她知道我內心的痛苦。」說完之後我又念起來。

    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祂讓我們結一段塵緣。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長在你必經的路旁,

    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當你走近,請你細

    聽,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而當你終於無視地走過,朋友啊!

    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

「好悲慘,她實在太不應該了。」

「算了,反正是以前的事了。總之,我是個失敗者。」

「你怎麼會這麼沒自信呢?基本上你條件並不差啊。」

「我也很想這樣認為,但因為我從來沒被任何人愛過、在乎過,所以我感覺不到自己值得別人喜歡。」

「……你一點都不愛自己囉?」

「也不會,也許是面對感情所以特別害怕吧。」

「不愛自己的人是不能去愛別人的,只會不停重複受傷而已。」

「……這句話也滿適合用在妳身上的。」

「我?為什麼呢?」她坐正身子。

「之前受過傷之後,妳也變得不愛自己了不是嗎?」我看著她。

「……我確實不值得愛不是嗎?我始終都被蒙蔽著,不曾真正被在乎過。」她低下頭,聲調也黯沈了下來。

「為何這樣說?也許正有誰默默地愛著妳而妳卻不知道啊。」我深深凝視著她,感覺全身似乎虛脫發軟,已經耗盡所有的能量。我覺得這已經是很強的暗示了。她靜靜看著我,眼睛連眨都不眨,然後突然一陣燦爛笑容,伴隨清亮如鈴的笑聲。

「有嗎?我怎麼不知道哪兒有這個倒楣鬼,會喜歡上我ㄋㄟ?」她好像想避開剛剛嚴肅認真的氣氛。她究竟知不知道我的意思呢?這時我依稀覺得腦袋中又隱約傳出輕輕的叫喚聲:

「說吧,就是這個時候了。把你想說的趁這時全吐露出來。」我用力搖搖頭讓自己清醒一點。我可不想再重蹈覆轍,聽腦中的話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你可以的。說出來,幸福正在等著你。」我不相信,幸福豈是這樣隨手可得?沒有什麼事是絕對有把握的,就連上帝與佛祖都不敢誇下這海口。

「說吧。說出來至少有機會。」腦中聲音又輕柔呼喚。那聲音非常有魅力,分不清是男是女但就是能吸引人心。漸漸我覺得自己像躺在整片柔軟的白雲上面,啃咬著香甜潤口的冰淇淋蛋糕並喝著自己最喜歡的野莓龍舌蘭而進入微燻恍惚的甜美之中,我因此逐漸陶醉了起來。

「說出來至少往光明前進一大步。別怕失敗,別怕失敗,你可以的。幸福正在等著你。」我快要動搖了,這個時候它讓我覺得自己擁有無堅不摧的鋼鐵意志,我想就再信它一次又何妨?我打算聽著它的指引。

「ㄟ,你幹嘛發呆?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她又靜靜地看著我,那眼睛裡頭真的涵藏有無限安靜並且不斷跳躍著的寂寞,那緩緩滲透出來而形成一層薄膜籠罩在她身上,我感到自己的心頭發熱,有一種想要緊緊擁抱並且吻她的衝動。我不想失去她,我想陪著她。

「嗯……以後我可以叫妳的名字嗎?妳也不要再叫我學弟了,我覺得那樣好生疏。」我不知道為何我此時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ㄟ,你幹嘛這樣說話?你怪怪的喔。」她上上下下打量著我,但嘴角依然掛著笑容。我感到自己心中開始驚惶不定,真的該說嗎?萬一又被再次傷害呢?不,應該不會像上次一樣,我和學姐的關係更好一點,至少若她不喜歡我也應該不會這樣棄我而去。但我根本不敢想像在這纖弱的幻想破滅之後未來的日子我該如何過下去,我們又該如何面對彼此呢?但腦中輕柔的聲音又逐漸地安撫我,或者該說是,誘騙我?我再度堅強起來,告訴自己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就說吧。

   
 
10

「學姐,妳知道泰戈爾這個人嗎?」不知為何,我腦中轉動著千百種念頭,之後就集結成這樣一句話。

「泰戈爾?好像有聽過,是印度還是法國的文學家或哲學家嗎?還是詩人?」她偏著頭看著天空一會後回答。

「那不重要,他有一首詩我很喜歡,我念給妳聽。」然後我試著調整自己的呼吸,緩慢而仔細地逐字呈現,感到有一股躍動的興奮在胸腔漫漾開來: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

    道我愛你。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而

    是明明知道彼此相愛,卻不能在一起。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愛,卻不能在一起,

    而是明明無法抵擋這一股氣息,卻還得故意裝作毫不在意。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明明無法抵擋這一股氣息,卻還得故意裝

    作毫不在意,而是用自己冷漠的心,對愛你的人所築起的一道鴻溝。

唸完之後我靜靜沈默看著她,但內心卻澎湃激盪不已。我不知道她究竟對我抱著怎樣的看法,但我希望她至少不要因為我喜歡她而變得疏遠我,這樣我真的會痛不欲生。她的笑容在這段時間消失,在我唸完後又在轉瞬間出現,不過隨即又不見。她低下頭去。

「這段話很有意思。」然後靜默不語。我鼓起所有在此時可以收集到的勇氣。我有如壯士斷腕般,我豁出去了。

「這……這正代表著我現在的心情。」我不顧一切,「學姐,不,茹華,我一定要告訴妳,我‧喜‧歡‧妳。」至少我該鬆口氣,藏了這麼久的心情終於說出來了。不過我的心還是加速跳個不停,接下來我要面對什麼?她抬起頭來,臉上帶著因為驚嚇而不知所措的表情,至少我是這樣認為。

「ㄟ……你嚇到我了,」她擠出淡淡的笑,「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

「妳喜歡我嗎?可曾有一絲絲這樣的感覺?」我內心驚惶。

「我……我……」她支支吾吾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眼睛也不敢看我,而是四處飄移,看她這樣我也慌了,沒辦法清楚思考。我像個生命垂危的病人,只希冀還能見到明日的陽光。然後我覺得思緒自己會飄到地獄去,往常濃厚而不祥的預感開始充塞。

「學姐對不起,給妳帶來這樣的困擾,但請相信我的心意。我沒有惡意,我只是深深喜歡妳。希望妳不要離開我。」我根本不敢聽她的回答,我只想逃離,於是我轉身跑出門外。

「我不會這樣的。」細微輕巧的這幾個字像幽靈一樣自她的口中飄逸而出,沒有形體地飛散在屋中。

   
 
11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就這樣逃走不敢面對,連我自己都覺得丟臉。學姐並沒有追出來。回到自己的房裡後,我蜷曲在床上,雙手抱著頭。自己又再度搞砸原本平順的生活,我對自己失望透頂。過了一會後心情稍微平靜,我覺得自己有必要再向學姐說清楚。於是我又來到學姐房門前,我敲敲門。但是完全沒有回應。

「學姐,學姐,妳在嗎?開開門。」門內卻一點聲音也沒有。我感到心慌,難道她真的不想見我了嗎?我讓她很失望或害怕嗎?再也不是朋友了嗎?不能像以前一樣了嗎?我感到極度的心酸,感情這回事果然不能隨便亂碰。再一次我又被刺得滿身是傷。

不論我敲門或打電話屋裡都完全沒有回應。掩不住難過我幾乎要流出淚來,為何她要這樣對待我呢?之前的感情難道只是一場空?我不想失去她,我一定要向她說清楚。那一夜我完全沒睡。

隔天我又去敲門打電話,還是找不到人。於是我就打去公司,公司卻說她今天早上剛來過電話,說有特殊原因所以必須辭職。

「什麼?她說要辭職?」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消息。

「我們也很驚訝,她做得不錯,辭職太可惜了。」電話中的聲音像從極遠處傳來一般,斷斷續續飄渺不定,還有電腦鍵盤隱隱約約的敲打聲。

我幾乎什麼也不能回答地掛掉電話。腦筋一片空白,不知何去何從。我很不容易蓄積起來的一丁點勇氣和自尊此時已然崩裂消解,自己彷彿墜入無底深淵萬劫不復。二月的寒風吹來,農曆新年的腳步將近,但我卻是孤獨的,在刺骨寒風中佇立的我又再次聽到自己心碎掉的聲音。我想起電影「烈愛風雲」中的一幕。男主角勳發現自己被老夫人汀絲摩愚弄之後,靠近老夫人,拉起她的手貼在自己的胸膛,他用絕望哀傷的雙眼看著她:

「這是什麼?(What’s this?)」老夫人顫抖著。

「是我的心,而它已經碎掉了。(It’s my heart,and it’s broken。)」現在我可以體會他所承受的巨大傷痛。心,碎成一片一片,那裡面裝有的盡是自己的真心與脆弱,曾經很細心投入地付出但如今卻已經不再完整,勉強將它縫補起來依然殘缺不全。我的心已死,我的心已死。

我完全沒有她的半點消息,就好像她在我生命中從來不曾存在一樣。過去的回憶只像是好多尊冰冷堅硬的雕像藝術品,凝止不動冰封在我的心裡。我常常會安靜地看著雕像,仔細端詳其中所有的紋路、結構、表情、體態,然後一種熟悉感就會浮起,雕像開始湧現出生命力,我不動地望著,雕像則以同樣的態度回應。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空虛,我只擁有無聲寂靜的虛無,其餘的都在雕像裡,而我永遠得不到雕像,也進不到雕像心裡。

我將自己封閉起來全心投入論文的寫作中,我必須靠不停的忙碌來麻痺自己才能勉強挨過漫長無趣的每一天,我常睡不好,因為我常常會夢見她,我極度的想念她。在夢中醒來後我被空虛緊緊包圍,我什麼也不曾真正留住過,即使曾經擁有過一點什麼現在也全都失去了。

在黑暗裡頭我不停回想起過去和她相處的日子。從相遇到相識的一點一滴,我通常都先笑出來,但接著痛苦就一波波襲打著我。這樣也好,痛一點我才知道自己存在,否則我覺得自己已經失去生命,而只是每天作著重複義務性的事情罷了。

   
 
12

九九年的六月已經悄悄來臨,我已經快要離開學校了。幾個月來完全沒有她的消息,不管怎麼找,就算問她家人也沒人肯告訴我她在那裡。我幾乎要死心絕望,打算離開台北這傷心地,到一個全新的地方重新開始我的人生了。

她的生日又來到,我回想起去年我們一起慶祝的總總,想起當時自己的心境,那時儘管隱藏對她的心意但至少她還在我身邊。過去的日子很值得回憶,但是現在就只代表著心痛。同樣的日子,不過人事已全非,這讓我想起歐陽修的詞,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月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月時,

    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我在心裡頭默默捎上我對她的祝福,不論她在多遠的地方,我都希望她生日快樂。「妳究竟在那裡?我真的很想妳。」我乞求上天能聽見我的呼喚。但日子還是無情地消逝過去。

我的生日轉眼到了。這是我這輩子最慘澹的生日。我希望能擁有她對我的祝福,但現實依然很殘酷,我還是孤孤單單。我覺得我再也見不到她了,連我的生日都置之不理,代表她將要永遠離開我了。

不過就在我跌到絕望谷底的時候,她又出現在我的面前。

落寞生日的晚上,拖著身心俱疲的身子,我到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去喝咖啡,我想坐在人群裡靜靜咀嚼並反芻自己的哀傷。這家咖啡店我以前和她就常常來,我想,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踏進這家店。我在靠窗的位子坐下來,往窗外望去,月光迤灑滿地,人群依舊熙熙攘攘,和平日一樣,是個擁擠吵雜卻又非常熟悉的都市夜晚。

我點了一杯拿鐵咖啡,然後便什麼都不做地望著店裡的空氣發呆。店裡一直播放著流行歌曲,我聽到空氣中傳來女歌手江美琪用清脆乾淨的聲音緩緩地唱著,那迴繞在店裡頭的歌聲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會不會變,為什麼愛和失落在一線之間。

    你會不會變,為什麼今晚霓虹有心虛感覺,

    你會不會變,為什麼愛一個人那麼危險,

    我多希望這是個錯誤的幻覺,

    我多希望這是錯誤的幻覺。

這詞句還有她的聲音撩動我內心原本靜止的湖面,激起一圈圈的漣漪。煞時我腦中浮現出過去的記憶,開始覺得一切又活生生在眼前搬演起來。感慨在心中像躲藏很久的熊一樣挺起牠壯碩的身軀並且怒吼了起來。

我想到有些故事有些歲月就像是嘆息或落葉也像是每天的三餐一樣,時刻會引起人們嗟噓並且隨著季節更替而出現,而更重要的是,它是我們維持生命所需的養分,每天我們滋養浸潤於其中甚且還不自知。儘管時序推移人生無常,這段日子我依然永遠忘不掉,它將伴隨我走過未來的日子。我感到眼前的一切變得柔和,在歌聲引起的朦朧中我彷彿也見到她就站在我面前對著我微笑。

「嗨,好久不見。」這是她的聲音,是我日夜想望的的輕聲呼喚。我為著還能聽到這聲音而覺得今天這個夜晚亮麗耀眼了起來。我陶醉在自己腦中的想像世界,遨遊於過去曾甜美的日子。

「嘿,你在做什麼?」聲音繼續發問。我看著面前的她,覺得想像實在很逼真,我完全沒想到她居然會站在我面前,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你忘記我了嗎?」她睜著圓潤烏亮的眼睛看著我,那眼神將我拉回了現實,但我還分不清是怎麼回事,我不是在做夢嗎?我將雙眼緊緊閉上,再緩緩睜開。沒錯,她,我日夜思念魂牽夢縈的女子此刻就站在我面前,我覺得腦袋一片空白,心跳突地加速猛竄,反而像看到什麼可怕的怪物一樣,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啊,如此渴望見到的人如今就在眼前我卻不知要如何面對。

「……真的是妳嗎?」我大口呼吸試著讓自己平靜下來。她笑了起來,依然是熟悉得叫人心痛的笑容。

「當然是我啦,不記得了?」她還是笑著。

「我不可能忘記的。」這時她坐了下來,「這段時間妳到那裡去了,為什麼都不見我?怎麼找都找不到人……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妳了,我以為……」

「對不起,我必須這樣做,」服務生過來,她點了皇家咖啡,「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要先祝你生日快樂。」我已經把所有的悲傷拋在腦後,她的出現就是最好的禮物。

「能再見到妳就是最好的禮物,我想不到妳居然會回來,而且還記得我生日。」我的心還是不停躍動漂浮著,怎樣也安靜不下來。

「當然,我不會忘記的。這段日子來我到海邊去了。」她的唇邊一樣掛著抹淡淡的微笑。

「到海邊去?這幾個月來妳都在海邊?為什麼?」

「正確的說我是跑去蘭嶼的海邊了。那裡的海給我一種比較接近與世隔絕遺世獨立的感覺。更遠的地方我也去不了。我找了家那邊的民宿住下來,然後每天什麼都不做,一早起來吃完早餐之後我就自己一個人走到海邊去。我面海而立,看著一望無際的大海,深藍色的大海,整片沒有盡頭的海洋是我觸目僅見的世界。天氣一直很好,天空也非常蔚藍,稀稀落落的白雲則非常的白,那少量的雪白更襯托出大海及穹蒼的蔚藍,我的眼睛被整個世界的藍所淹沒。

我聽著大海沙沙呼號的聲音,海的聲音像是涵蓋了宇宙的全部,那迷人的海浪聲無止盡地灌進我耳裡。舉目所見只有廣闊的海面以及不停規律翻湧奔騰跳躍的波浪,這樣的時候我總喜歡張開並且高舉雙臂,閉著眼睛接受大海的洗禮。

我很渺小,我被包含在海裡面,海進入了我的內心,我開始隨著清澄波浪流動起來,任由海洋帶我到任何地方。隨著海洋漂浮,我就會感到極度平靜,心中縱使有再多的困惑或是有再大的傷口都能隨著海的形象與流動而漸漸和現實的世界隔離開來,然後進入完全的寧靜。於是很多事情都可以想得更清楚,很多悲哀也能由大海洗滌,心靈則獲得救贖,開始重生。我愛海成痴,我愛它的深藍、它的反覆無常、多采多姿、巨大無窮的可能性還有它所帶給我的平靜。

我每天就這樣度過,什麼都不做,整天看著海聽著海,從白天到黃昏再到夜晚,一天又一天。我只是靜靜站在海的面前虔誠地膜拜,偶爾流著淚,偶爾發著呆,偶爾對著大海說話。」說完她啜了一口咖啡。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有太多的話要說,卻不知從何開口,沈默氣氛持續著。

「你呢?這段日子還好嗎?」她居然問這明知顧問的蠢問題。

「妳說呢?妳就這樣跑掉了我會好過嗎?」然後我像是要將積壓很久的委屈不滿通通倒出來一般:

「這段日子來我痛苦得要死,我對妳感到憤怒同時也對我自己憤怒。我以為妳不會背棄我的,我以為至少我們相處了那麼久,妳不會像以前那女孩一樣那麼狠心。可是妳卻做了同樣的事情,我覺得我整個世界都垮掉了。轉眼間妳就消失不見了,這讓我覺得在妳心裡難道我一點份量也沒有嗎?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呢?妳那時不是說絕不會用這樣的方式嗎?為何妳還是這樣做?」她靜靜聽著不發一語。稍後我平復了下來:

「但我很高興妳終於又出現在我面前,這表示至少妳還記得我。」

「我很在乎你,我不會離開你。不告而別是因為我覺得有必要,而在那時我不能先告訴你。因為我很混亂,我必須讓自己先想清楚。另外,」她頓了頓,看著我,「我知道你會一直等著我的,不是嗎?」她說的還真沒錯,我確實會一直等待,懷抱著綿長而脆弱不堪的想像及希望。

「但妳這方式也未免太折磨人了。」我苦笑。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知道我很過分。」她收起了笑容。我深呼吸一口氣,等這一刻已經很久了,我必須弄清楚她的想法,關於未完的問題。

「所以,妳決定要告訴我了?妳的想法還有問題的答案?」店裡依舊飄盪著輕柔歌聲,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咖啡香。

   
 
13

「……你是個很特別的人。」天啊,聽到這句話我覺得猶如萬箭穿心,乾脆把我丟到海裡餵鯊魚算了,接下來她一定要說,但我們還是適合作朋友,喔,神啊,一定要再次傷害我嗎?我等著接受殘酷刑罰。

「你是個很獨特的人,對我來說你有不可取代的意義。」然後她笑了起來,「你是個好人喔,雖然你常做些少根筋的事,說些沒營養的話,但我很久不曾體驗過和一個人在一起有那麼舒服自在的感覺了。除了之前的他以外。」她停了下來,我只能靜靜等她說下去。

「這陣子在海邊我想了很多。其實,我很早以前就隱約察覺到你喜歡著我,但我不想面對。我也不敢想太多,不知道為什麼想到感情的時候就會感到喘不過氣。我知道自己已經是個自我封閉的人了,心裡有很多破損殘缺的部份。很久以來我已經忘記快樂和幸福是怎麼回事,而其實在內心深處我深深渴慕能被輕輕地安撫呵護。在這方面你的心底同樣透露著本質相同的渴望及呼喚,我們彼此都知道。我的內心只對你開放,這是你對我不可取代的意義,因為我不會對別人說起太多關於自己內心的事。

但我直覺我們不能在一起,因為我們都不完整,我們都是破損的,破損加上破損只會帶來永無止盡對彼此的互相折磨和傷害而已。很多事情我們都不清楚,又要如何面對感情呢?

我是個渾身是刺,充滿防備武裝的人,而你是極度脆弱敏感而易受傷害的人,這其實是同一種狀態的兩面,我們都極度的沒有自信並且覺得非常沒有安全感。我們從來不曾從感情中得到足夠的把握,所以沒有什麼是確定的。如果你喜歡我的話那我一定會將你傷得遍體鱗傷的,或者反過來說,我也會被你傷得體無完膚,這是很明顯的道理了,我們都還不曾從過去的傷痛中恢復過來,再來一次還是一樣的不是嗎?」

「這些我也都有想過。我知道有很多問題。但我,但我沒辦法克制自己對你的感覺。」聽了她這些話難掩我心中哀傷,但這些確實是必須面對的問題,她說得很有道理。

「……我也沒辦法不在乎你。」聽了這句話我感到很欣慰,至少我在她心中還是有份量存在。

「……你知道嗎?我曾經對自己下了詛咒,」她喝了口咖啡繼續說,「在他死後我一切的夢想破滅。要開始重新生活之前我告訴自己,從此以後絕對不讓任何人進入我的內心,我絕對不去在乎任何人,也不會再碰愛情,而且我還要堅強地活著。我相信自己做得很好,在這幾年來我心如止水,不曾真正接近過任何人。基本上我微笑面對外界但內心和腐敗的屍體沒什麼兩樣。

不過在遇到你之後這些誡條一一破滅。不久之後我變得讓你進佔我內心,對你也莫名地在意起來,甚至我覺得自己弄不清對你的感覺,我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不該碰感情而且絕對不可以和你在一起,不過面對你的時候我知道自己的心緒隱隱浮動。我在你身上找到一種熟悉的感覺,那有點像是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所體驗過的,不過有點不同,對你我少了沈重的感覺,多了篤實的感覺。和他在一起十年,我體驗過愛情的所有甜蜜但依然時時感覺到害怕,害怕會失去這份感情,或是感情會變質。我非常信任他但不知為什麼對於維繫我和他之間的那條線我總察覺到強烈的漂浮欲斷感,回想這十年我似乎完全瞭解他也進入他的內心,但其實只到達空幻的表面而已,這實在很悲哀。但我對你不會有這樣的感覺,我對你覺得很安心,甚至我覺得是有點太過度的確定感,每次我想到你的時候你就一定會在我左右,就好像你一直在等著一樣,這感覺好溫暖。不過這也許是因為我們只是朋友吧。這和戀愛是差很多的。」

「……也就是說妳是對我有感覺的?而且妳其實在我身上找到了過去的感情所欠缺的部份?」她想了一想:

「並不完全如此。」直到這時我才發現她去新燙了頭髮,感覺整個人變得更成熟了一些。

「詛咒的代價是什麼?既然是詛咒的話,一定要先下注的吧,就像發誓一樣,違背誓言都要付出代價的。」

「代價嘛……我會不得好死。死狀悽慘可佈,慘絕人寰」。

「呸呸呸,那這樣妳還是不要違背詛咒了。」這太可怕了。

「嘻,騙你的啦。代價是我必須體驗比上次更痛苦的傷害,不止我,還要把對方也拖下水。」說著這些話時她居然還會笑。

「那我確實受到很大的傷害了。這段日子我飽受折磨。」

「我也是啊。這段日子我也嘗過很巨大的痛苦。為了徹底面對自己並想得更清楚,所以我才不告而別獨自到海邊去,」她啜了口咖啡後繼續,「……看海的日子裡我常常想著關於掩蓋的事情。」月光從窗外透射進來,鋪滿在她烏黑及肩的秀髮,有很多淡黃色的斑點在上頭肆虐跳躍著。

   
 
14

「所謂的掩蓋是讓我覺得安全的一種方式。當我察覺到危險時,幾乎是直覺反射地我會將所有的感覺往後推移,轉而以一種極度冷漠無感覺的方式去看待周遭世界,不管是人或物。於是所有的一切在我看來都是同個樣子,既不美麗也不危險,然後我就會覺得比較安全,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可以熬過所有的痛苦。但我現在發現所謂掩蓋的能力並不值得高興,因為那讓我的內心充滿死寂而沒有絲毫感動。長久以來我只聽我腦中思想的聲音,卻已經不再傾聽關於自己內心真正的呼喚了,我甚至覺得在我心裡大概只存有整片的空洞而已,那裡面不會再有任何的躍動也不會再有半滴的聲響。

在看著海並且感受它的浩瀚時我開始發現這一切的危險及愚蠢。一直以來我以為我是自己的主宰但其實我只是把自己關起來並將主控權交給腦袋。腦袋知道我要療傷,它不想讓我再受傷,所以它建起最堅固的牢牆,我只要安安靜靜待在牆的這一邊就好了,任何的危險都進不到裡面來。我以為我作對正確的抉擇,但其實我從來不曾真正痊癒過。我只是潛到水裡面並伸出管子到水面上呼吸而已,但其實我無法真正的呼吸,要是把管子拿走,我就會確確實實淹死在裡面。這是很清楚的事實,我只是隻鴕鳥,感覺一切都沒有發生但其實只是因為我把眼睛矇起來而已,或者該說不是眼睛的問題,而是內心的問題,即使看見了我依然會將事實自動扭曲,讓它變成我可以掌握的虛幻。

我以為時間過去傷口就會自動癒合,痛苦也會消失不見,但其實不然,我只是把痛苦打包起來放在床底下而已,再翻出來的時候那還是痛苦,而且我依然不知要如何整理。歲月只會將痛苦原本崎嶇荊棘的路面稍稍整平而已,於是自己會覺得可以走得順利一點,但那結構,那路依然是痛苦本身,同樣的危難依然會讓那路面再度變得坑坑疤疤滿面瘡痍。真正的關鍵不在於整平路面而在於瞭解結構,讓痛苦變成自己的一部份並且融入其中感受它所有的面貌,你必須愛路,因為那就建在自己的心裡,要走得平順只有熟悉它的組成本質然後改造一條健全的出來。

我已經很久沒有真正想過自己到底想要什麼,需要什麼了。我只想逃離我不想要的,並且已經把所有的界限都混淆了,我想我必須聽聽自己內心真正的聲音。

而後海洋漸漸的安慰著我,日復一日。我感覺到自己內心的缺損正在接受海洋的滋潤並因此紛紛流下眼淚。我也跟著流淚,狠狠地流著。我必須尋找自己並再次試著聽聽自己的心裡到底在吶喊些什麼?我到底要追尋,要渴求什麼?過去的日子已經逝去,而我想到了你。我不想要在你身上尋求往日我所欠缺的部份。那不會讓我真正的滿足,因為你永遠不能取代他。過去那段感情已不再有任何缺憾,在他身上我獲得的已經夠多了,而那已經化成我的一部份。我要尋求屬於自己的需要,而我發現我要的是真正的你,獨特的你,完全地需要我而不是也想在我身上尋求自我的滿足而已。我聽見自己的心裡呼喚著你,而我似乎也感覺到你不停地呼喚著我,於是我想,是我該回來的時候了。」然後她看著我。

我覺得她這些話像是某種福音一樣。既輕且柔而且蘊藏有深厚的情感,那聲音字句好像會昇華到遼闊的天空裡一樣,其中包藏有無限的寄託般一直繚繞在我們的周圍,我有一種想流淚的感動。

「這段日子來,事實上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正確說來我幾乎沒想什麼。我感到極度的憂傷難過,並且曾很確切地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但我卻像妳所說的一般,我將這些都推到後面去了,不這樣我實在不知道要怎樣面對未來的日子。

失去妳之後,我同時也失去自己,我做的事情都不是我真正想做的,我告訴自己要冷靜堅強並且繼續等待地活下去但其實我根本沒有清楚思考自己要幹什麼或需要什麼。我只是要過日子,避免碰觸傷口並認為這樣子到最後一切就會自動結束,痛苦也不會再有了,我也抱著時間可以淡化哀傷治癒痛苦的想法,把一切責任交給時間而不是自己。歲月不會真正醫好傷口,它只是讓你的感覺麻痺掉而已。我很清楚這是在欺騙自己,可是唯有這樣我才能稍稍鼓起勇氣過日子。

而我不停思念著妳,我一面麻痺自己一面憔悴地想著妳。我想逃避痛苦但又非常需要想著妳,我就在這樣的矛盾中過生活。我徹底逃避自己的痛苦並將一切遁逃到對妳的思念裡,我陶醉在這裡面但現在我發覺這其中的弔詭與悲哀。我雖然愛妳但卻把對妳的愛當成逃避的港口,對妳的愛是我一切痛苦的來源但也是我遠離自我崩碎的解藥。我抗拒面對自己的脆弱與痛苦而把一切轉移到對妳的愛裡面,我希望妳能聽到並接納我但我根本還沒有通過自己這一關,喔,天呀,我同樣不曾深入想想自己到底需要什麼,我只想餵養自己但為何要餵養我卻沒有想過。」

「很高興今天你終於想到這些了。這該值得慶幸不是嗎?」她微笑。

   
 
15

「這些都要感謝妳。認識妳之後我逐漸真正地探索自己。用掩蓋的方式並不能健全自己,只會失去自己。在面對任何事情時要弄清自己真正的想法及需要。所以,堅強的自己、冷漠的自己、麻痺的自己還有故作微笑的自己都不是真實的,躲在很後面很後面的地方不停哭泣而且發抖,承受著巨大痛苦的自己才是需要找出來並且加以處理的。」

「哇哈哈,好像上了什麼自我探索的課程然後蛻變了一樣。講出來的話都會站起來發光ㄋㄟ。」她趁機挖苦我。不過這些話還真是令人肅然起敬,雄赳赳氣昂昂的。

「別再取笑我了,我又還沒做到。」我也笑著。今晚的一切都溫柔了起來。

「所以……你願意陪著我嗎?」她的聲音極度輕柔,雙頰紅暈。

「陪著妳?我不是都一直陪著妳嗎?」我望著她。

「不,我是說……我是說……未來的……」她忽然垂下頭,搓揉著雙手,我似乎可以感覺到她正紅著臉,心跳加速,略顯靦腆的樣子很迷人。我握住她的雙手:

「嘿,我,我愛妳。未來的日子願意和我一起度過嗎?」我們四目交會,靜靜看著彼此。從她的雙手傳來溫溫的熱度,並且慢慢延伸到我的心裡。

「我,我願意。」然後有行淚緩緩從她的左眼滑落,然後是右眼。我覺得自己也好想哭,我用手輕輕揩去她的眼淚:

「這是我這輩子聽過最美麗的一句話。」

「但願我們能讓彼此都更完整。」

「但願未來的每一天我們都能互相扶持,常伴左右。」

「但願我們都能更勇敢的愛自己也愛彼此。」

「但願我們都能對自己也對彼此真正的坦誠。」

「……我愛妳。」

「……我愛你。」

「……」

「……」店裡此時正輕輕傳出悠揚的鋼琴演奏樂,那聽起來像是祝福的樂章一般,愉悅而且溫柔。

「我們一起去看海好嗎?」她的聲音在祝福聲中揚起。

「好啊,我們都得向它說聲謝謝。」於是我們走出店裡。月光還是很柔軟地覆蓋著大地,抬頭向上望,金黃明媚的月亮高掛天空,星兒稀稀落落。夜空很廣闊,很深藍,像廣衾延伸靜止不動的大海。夜晚的氣息幽靜神秘,還帶點莊嚴而且夾雜點浪漫,我和她緊緊擁抱。

從這個夏天開始,我和她及我們的人生都將進入全新的旅程。海的神秘及廣闊捲帶著我們來到它面前,我們徜徉於其中。

公元一九九九年,夏天。很多事情以不同的角度呈現出來,而且也彼此碰撞出各式人生的火花。

我和她逐步走到大海面前,瞻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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