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1=0

Chapter  0

「……我要告訴你們，我有真正遇到鬼的經驗……那是一個關於鬼的故事……」在旅館的二樓203號房間裡，故作沙啞低沈的男聲透著神秘詭異的聲息。房間中還有三個人，一男二女，全都屏氣凝神安靜諦聽，還可清楚聽到混雜的喘息。房內只有窗邊小几上的檯燈發出昏黃黯淡的光芒。

「真的嗎？……」剛聽了五六個氣氛可佈，詭譎驚悚的鬼故事後，駱憶蓉已經開始覺得心中毛毛的，一直以來她都很怕聽鬼故事。

「讓我來說給你們聽……在三年前的十一月底，我記得那是星期二的晚上，我騎著摩托車在回家的路上奔馳，那條路路燈很稀少，時間已經凌晨兩點多，我從陽明山飛車下來，周圍根本沒車也沒人，兩旁只有大片大片的甘蔗園而已。天氣很寒冷，但我以時速九十狂飆，覺得心情很舒暢，整條路都是屬於我的。不過……就在急速騎著的時候我卻開始覺得不對勁了……」說到這裡，陳輝銘停了下來看著大家。

「……那，那裡不對勁了？」吳雪芬小聲地問。

「那時我聽見了奇怪的聲音，一開始我沒有發覺，一回過神時卻發現耳中響起了在那時不該聽到的聲音，那是……海的聲音。我那時以為是聽錯了，因為那裡離海邊至少五六十公里。可是海浪聲卻不停席捲而來，然後我轉頭往旁邊一看，天啊，雖然黑壓壓一片，可是原本的甘蔗田卻變成汪洋大海了，我馬上停車看看四周，然後想想自己是不是走錯路了。但是不可能，回家的路就算閉起眼睛我都能走對。想到這裡我開始覺得心裡毛毛的，然後突然有人在我背後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我嚇得叫出聲往後一看，卻看不到半個人影！

媽咪喂，那時我連喘氣的時間都沒有，坐上車子馬上發動往前衝，一邊衝一邊大叫著南無阿彌陀佛，我沒命騎了好久好久，卻發現自己還是在海邊，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那裡。然後就在這個時候……我忽然驚覺到……」陳輝銘說得都有點發抖，現場一片鴉雀無聲：

「我忽然驚訝地發現有雙手環著我的腰，有個人的身體就靠著我的背抱緊我，我可以感覺得出那是一個女人。天啊！我想大叫但卻虛脫無力全身發軟，心想我真的遇到鬼了！那女鬼除了抱著我，還貼在我的耳朵旁邊，喘著聲息說：『我想你，我真的好想你。』然後我再也控制不住，哇哇哇地大叫出聲，之後催緊油門狂奔……我聽到自己的尖叫，女鬼的幽幽喘息，還有波濤洶湧的海潮聲，她的手一直環著我的腰，冰冷而僵硬，我覺得自己快要暈厥，只是不停尖叫又尖叫！」他停了下來喘口氣，但卻接著露出微笑看著他們。

「天呀~~~好可怕哦，接下來又發生什麼事了？」兩個女生都快抱在一起了，窗外可以聽到風的颯颯聲。

「拜託，才這點程度就嚇成這樣，爭氣點，刺激的就快來了。」蔡村震挖苦他們，催陳輝銘趕緊說下去。

「……」他停頓了幾秒鐘，「接下來的事你們包準會大吃一驚……過了好久好久海的聲音終於不見了，被抱著的感覺也消失了，更重要的是女鬼的聲音也不見了，我往旁邊一瞄，又回到了原本的甘蔗田，我又騎在回家的路上了。我這才放鬆下來，停下車子喘著氣，想著今晚真倒楣，居然讓女鬼坐在我背後抱著我。我正想趕快回家鑽進被窩，才一抬頭時，我的媽媽咪呀，差點教我屁滾尿流，一個臉色蒼白的長髮女子的臉就貼在我面前，睜大眼睛瞪著我，我幾乎崩潰，又開始怪叫起來……」隨著他的描述，整個房間中的人都彷彿可以聽見那淒厲的號叫在深夜中響起：

『哇~~~~鬼啊，有鬼啊，救命啊~~~~救命啊~~~~』那聲音迴繞在虛無的夜空裡頭，往深沈的黑暗裡散去，不留痕跡。

黑夜，含括了所有的可能性。

來    不    及

如果你想活，只要設法讓自己吃就行了，不管什麼方法；如果你想死，有千百種方式任君選擇，只要你敢。

如果要讓想死的人活下去呢？就得把愛正確地輸入其心中。

如果沒有愛，人和死了差不多。

而有太多太多的人，還來不及有愛，就死了。

Chapter  1

「阿彌陀佛，求妳別找我……阿彌陀佛……」輝銘雙手合十，朝前猛拜。

「……幹嘛這麼害怕呢？我又不會害你。」低微的女子聲音傳來。

「妳……」他勉強穩住呼吸，稍抬起頭，眼睛只敢張開一道細縫，「妳……妳是人是鬼？」一邊說一邊往後退了一大步。

「哈哈哈……好問題，我可以在你不知不覺的時候坐上你的車子，也可以在暗夜中忽然出現你面前，你說我是人是鬼？問這什麼蠢問題。」他吞了口口水，心想果然在面前的是個不折不扣的女鬼。

但說也奇怪，這時候的他反而不那麼害怕了，因為要怎樣早就怎樣了，不會等到現在。於是他索性將面前的女鬼瞧個仔細。一看，乖乖，這女鬼長得還滿可愛的嘛，清清秀秀長髮披肩，面目一點也不猙獰，甚至還給人滿親切的感覺。他覺得不可思議。

「妳……妳真的是鬼？一點……一點也不像……」這時他已經稍微平復了。

「不像？哼哼哼哼哼……我可以變得更可怕哦，我是不想聽你又在鬼叫鬼叫，所以才化身成這可愛模樣的。或者……你想看看我更可怕的樣子？嗯？」她以一副神秘曖昧的表情低聲說。

「喔……不了不了，這樣就好了……」邊說他邊打了個哆嗦。深夜的寒風刺骨吹來，再加上面前竟然有另一個世界的人在……這就更冷了。

「帶我去你家吧，反正我現在很無聊。」

「什……什麼？別，別開玩笑吧……到我家去？」想起來就發毛。

「我覺得和你滿投緣的，不管，我一定要跟著你。」他想，世界上怎麼會有死皮賴臉的鬼呢？不管怎樣，他一點也無法反抗，只好任由那女鬼坐上車，車子急馳而去，引擎聲呼嘯劃過墨黑的夜幕。

雖然同樣被環抱著，但已經沒有方才可怕的感覺了，現在的他幾乎快感覺不出來「身後的她不是人」這件事了。

回到家，扭亮電燈，室友都已經睡了，他進到房間，她卻比他捷足先登，已經等在裡面了，她在裡頭四處打量。

「不錯嘛，雖然大男生一個，不過房間還算乾淨，不簡單。」

「……妳，我該怎麼稱呼妳？還是乾脆叫妳女鬼小姐算了？」

「喔，叫我阿莉就可以了，這樣比較親切。」

「我可親切不起來。妳為何要找上我？我又沒有陰陽眼，也不做虧心事，為何我會遇到這種事？」

「唉，誰叫你是我第一個碰到的人呢？我只好跟著你囉。」她笑笑。

「……對了，」他好奇心大起，仔細打量著她，「據說鬼是不會有影子的，這是真的嗎？」往牆壁上瞧去，果然並沒有阿莉的影子。

「真的耶，那……不能見光也是真的？」她笑笑，搖了搖頭。

「可以見光，只是會比較虛弱，沒有活動力而已，我現在已經是標準的夜貓族了。而且，再也不需要補眠了，怎樣？羨慕吧？要不要也試試當鬼的滋味？」小莉促狹地笑著。

「……妳真的一點也不像鬼。」他作了結論。

「不說這了，對了。嗯……你叫陳輝銘，那我以後就叫你阿銘吧，以後就請多多照顧了。」邊說著她邊大大地鞠了個躬。

「千萬別這麼說，應該是我要請妳多多保佑我才是。對了，」他忽然想起常看到的靈異電影，「別人，看得到妳嗎？」她搖搖頭：

「全世界只有你看得到。」

「啊哈哈哈……我還真是榮幸啊……」他卻在心中暗想著這種榮幸還是不要太常來，要不然心臟真會受不了。

「為了報答你收留我，按照慣例，我可以送你一個願望，不管什麼願望我都可以幫你實現，當然，必須是在陽世的範圍。」

「願望……」他偏頭想了想，真有這麼好的事嗎？

「願望一旦許了就沒了，所以你必須好好想想才作決定，不管你什麼時候說都可以。當你想許願時，只要在心中默唸我要許願了，然後我就會出現了。」

他看著面前的女鬼小莉，忽然覺得今天這個夜晚也許將會完全改變他的人生，這想法使得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有些脫離現實。

「那個……海洋和海浪聲是妳弄的嗎？」

「是呀，當作我的出場背景還不錯吧？不過你可是好幾分鐘後才發現旁邊變成海了，真有夠遲鈍。」

「那……妳在我耳邊說的那些話又是怎麼回事？什麼我好想你的，那怪陰森的耶。」即使是現在回想起來，也還覺得心有餘悸。

「……那個呀，那只是我裝裝樣子罷了，製造恐怖氣氛呀。很有淒美絕倫的味道吧，哈哈哈。」但他卻隱約覺得她隱瞞了什麼。

「……還有，妳這麼年輕，怎麼會……妳該不會是冤死的吧，還是自殺的？」問出口了他才發現問得很愚笨。

「哼哼……告訴你吧，」她靠近過來壓低聲音，「……我死得慘絕人寰，人神共憤，草木同悲，悽慘壯烈，說出來可會讓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不過，以後再告訴你。你休息吧，都這麼晚了，我也要回去充充電。不過你放心，我就在你左右。」說完小莉對他眨了眨眼，然後消失在空氣中。

但他卻怎樣也睡不著，今夜，是個不可思議的夜晚。翻來覆去了好一陣子，總算才沈沈睡去。

Chapter  2
 

隔天輝銘睡到中午才醒過來，一睜開眼睛他馬上坐起身子。他轉頭望望四周，只有自己一個人。他記起昨夜發生的事情，但此刻卻覺得那是否只是昨夜的一場夢而已，一切可能只是自己的幻覺罷了。他閉起眼睛揉揉眼角，腦中又不斷重覆遇見阿莉的畫面。

一睜開眼睛抬起頭，赫然又見到阿莉的臉橫在面前，他不覺驚叫出聲。

「哇！」整個身子幾乎要向後彈起。

「早啊！你還真會睡。昨天一定把你累壞了吧？」

「妳別突然出現在面前好不好？心臟會被妳嚇得跳出來啦。」昨天的一切果然是真的。這時候他的室友偉成敲著門然後打開門。

「喂，阿輝，你沒事吧。叫那麼大聲是被強姦喔？」

輝銘看看阿莉，阿莉聳了聳肩，然後他又看看偉成，一會後才說：

「沒事啦，只是作了個惡夢而已。」偉成這才關上門。

「真的看不到妳耶。」他走下床。

「當然囉，對了，我們去散散步吧。」現在的阿莉看起來氣色頗佳。

「到外面散步？大白天的不要緊嗎？」阿莉揮揮手：

「沒關係的，」然後拿出一副墨鏡戴上，「看，戴上這個就行了。走吧。」

「去那裡？」和鬼要去那裡散步呢？他完全沒概念。

「到海邊。」她很爽快地回答。

「哇，很遠耶，騎車至少要一小時。」

「沒關係，看我的。」然後阿莉牽起輝銘的手，那手傳來一陣冰涼，阿莉閉起眼睛，下一秒鐘輝銘忽然覺得身體漂浮了起來，然後像被撕裂一般往前疾衝，還來不及反應，他只覺穿過一片朦朧的光亮，再回過神時已經站在堤防上了。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汪洋，海的聲音和氣味撲鼻而來。

「好……好厲害，這就是鬼的神通嗎？以後我死掉也能這樣子嗎？」

「……那得看你是怎麼死法了。」她直視著前方。今天風很大。

然後阿莉就繼續沈默著了，於是他也只好安靜等著。海面上沒有船隻，也不見海鳥，天空灰濛濛一片，舉目所見沒有半個人。這是那裡他也不知道。

「……我就是在海邊死掉的。」然後她指著左前方的沙灘，「就在那裡，旁邊有叢矮樹的那一角。」他跟著望去，在那叢矮樹之後是一整片的略略泛黃的草地，更遠處則遍佈著低矮起伏連綿而去的丘陵。

「告訴你喔……」她瞇細了眼睛，音量放低，使得輝銘不得不傾身向前聽仔細，「……我被五個男人輪流強暴了好幾次，然後再被活生生地勒死，一絲不掛地慘死在那沙灘旁的。很可憐吧？」

「妳……妳是說真的嗎？」他覺得無法置信，她用像在說著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般的語調訴說著。

「當然是真的。不過那是二十一年前的事了。」她低下頭。

「二十一年？這，這麼說妳已經當了二十一年的鬼了？可是……可是為何沒有繼續……繼續……妳知道的，就是像轉世投胎那回事的？這麼久了。」

「……」她只繼續看著他，「我也不知道，一留神時我已經來到現在然後遇見你了，而鬼使告訴我，在你身上我必須完成一些事，然後才能繼續我的旅程。」她的聲音幽幽傳來。

「什麼事呀？我身上會發生什麼了不起的事嗎？」他好奇地問。

「我怎麼會知道？時間到了就會發生吧。」然後阿莉繼續望著海面，她張開雙臂迎接海風，風吹得她的長髮向後飛揚，不覺間輝銘看得有些入迷。

「我覺得妳是一個滿有魅力的鬼，一點都不可怕，甚至……甚至還讓人覺得待在妳旁邊很舒服。」

「……在我看來很多鬼都不可怕，那只是人們自己嚇自己而已。人才是最可怕的。鬼的可怕一看就明瞭，但人的可怕可能一輩子也看不穿。」

「……為什麼妳給人的感覺會這麼開朗呢？妳死得那麼慘，沒有變成厲鬼報復嗎？那些傷害妳的人有沒有得到報應？」

「他們呀，一個一個都不得好死。不過當然都不是我作的，我覺得有句話倒真的滿靈驗的，『善惡到頭終有報』。如果不報，那也只是時間的早晚而已。……但其實看著他們受報應我卻沒什麼特別的感覺，鬼是不在乎這些事的，畢竟我都已經去到另一個世界了。」

「那……他們也變成鬼了？就像現在的妳一樣？」

「NONONO，」她搖搖手，「鬼的領域也有很多不同，因行惡事帶著罪業而變成的鬼會被打入非鬼道，他們連鬼都不是，只是虛無的形體，不管再怎麼輪迴也沒他們的份，他們只能永遠在同樣的空間，看著同樣的空氣度日而已。就像……就像被放逐到外太空漂浮一樣。不過這是有極大罪孽的人才會被這樣處置。而就算在鬼界也通用功過相抵的原則，如果在世的時候有悔改而向善的話，通常都會酌情減輕處罰。」

「但還是滿可怕的。……那麼像妳這種的是屬於？」

「像我這種死於非命的就看鬼界議事會怎麼決定了，有的就直接投胎，有的直升靈界，而有的就再進入人間完成一些最好在投胎前該完成的事。另外善終的都會直升靈界，經過七世輪迴之後再依序下凡投胎，不過有的人才靈界也會直接留下來訓練，然後為靈界做事或分發到鬼界服務。」

「哇塞，聽起來滿有趣的嘛，想不到死後的世界也這麼精彩，我一直以為死了就什麼也沒了。」

「死了確實什麼也沒了，至少就這個世界的眼光來看是這樣的。只是因為到另外的世界去了才繼續而已，而在鬼界或靈界，已經都不是原來的自己了，跟這個世界完全無關了。」

「原來是這樣，不過人的生命會一直持續下去，輪迴轉世的不是嗎？只要不作惡事被打入非鬼道的話。」

「……當然，不過在多數的情況下，是以全新的生命出發，前世的事根本不記得，所以也不算繼續吧。不過要說生命永無休止的話也不能算錯。」

「至少這樣就好了，生命能以精神的形式延續下去，這樣的話其實死亡就沒什麼好懼怕了，因為那只是個轉接站而已。」

「當然。不過你對死瞭解多少呢？肉體上的死亡不算什麼，但精神上的死亡，生命意義上的死亡才真的嚴重，在這一世如果精神上死亡了，那麼每一世的精神上的死亡將持續下去永不復止。如果帶著痛苦與遺憾死去，或者該這樣說，如果在精神與生命意義上沒有活過的話，不論再怎樣轉世也是一樣的，生命在這過程裡只是白白被浪費而已。」

「精神與生命意義上的活著？這該怎麼說呢？」

「……在肉體生命上來說的話，如果你想活，只要設法讓自己吃就行了，不管什麼方法；如果你想死，有千百種方式任君選擇，只要你敢。而就精神與生命意義上的活著來說的話，必須心中曾經體驗過愛並且以正確的方式持續保留著才行，但這太困難，有絕大多數的人在這層意義上不算活著，所以精神與生命意義上的生命很容易就死掉了，而且常在不知不覺中。如果要讓在這層意義上想死的人或已死的人活下去的話，就得把愛正確地輸入其心中。如果沒有愛，人和死了差不多。而有太多太多的人，還來不及有愛，就死了。因為他們不懂，就算懂點皮毛，也不敢去作。所以這世間才有這麼多不幸，而最可悲的是，總要變成鬼了才忽然了悟到這層道理，這時總是來不及了。

我就是其中之一，我成了這世界的冤魂，而像我這樣的冤魂就佔了鬼界的八成以上，我們都在這世間徘徊，穿梭時光來去陰陽只為了試著完成該負的生命任務，我們最重要的任務之一，就是幫助陽間的某個人瞭解在精神與生命意義上要如何活著，至少要讓那個人體會到那樣的感覺或領悟到相關的道理，然後我們才能繼續下一段旅程。這樣說你懂嗎？」

「那麼，每個能轉世的人不就能保證來世的幸福了？」

「沒有，無法保證。可能會也可能不會，基本上鬼界只給人們機會，而不保證成功。每個人或多或少都虧欠過某些人，在這世消除了一部份但來世可能得還另一部份，不過機會總是好一些了。但同樣還是有人在每世都犯同樣的錯誤或受到別的詛咒之類的，儘管他每次都完成任務才去轉世也一樣。我們的任務只在啟發而不是克竟其功，只預言好的來生，但不保證。不過，會逐漸圓滿。」

「所以總而言之一句話，我就是你的任務？」阿莉點點頭：

「沒錯沒錯，所以你可要好好加油喔。」

往海面看去，風更大了，浪捲得更高，沙沙的海潮聲不間斷襲來，大概很快就要下雨了，天空烏雲密佈，看不到半點陽光。

Chapter  3
 

某天，陳輝銘到學校上選修課，這是一堂叫做「西洋古蹟與文物」的通識課，老師正用幻燈片在螢幕上一張張變換著古埃及金字塔與希臘古殿堂的照片，大家也聽得正入神。不過，陳輝銘不經意轉頭時卻發現阿莉正悄悄從窗外滑行而過，當然沒其他人看到，但他的反射動作是立即揮揮手叫她快離開。旁座的同學則很狐疑地看著他又看看窗外。阿莉則繼續從另外一邊滑行回來，就像浮在空中一樣輕飄飄地移動，臉上還掛著抹微笑，陳輝銘幾乎覺得有陣陰風也跟著颼颼吹起……

下了課走出教室，他看見阿莉帶著墨鏡倚在牆邊看著遠方。

「喂，妳有毛病啊，幹嘛在窗外裝神弄鬼的？」如果這時旁邊有人經過的話，一定會對輝銘自言自語的情形覺得側目吧。

阿莉則回過頭來，露出大大的微笑說：

「我終於知道我該幫你達成的任務了。」輝銘帶著她坐上機車，騎著騎著忽然他們又來到了昨日的海邊。他關掉引擎。

「要幫我達成什麼任務？」今天的太陽終於露臉了。

「你不是有暗戀的對象嗎？就是這個。」她笑笑回答。

「妳……怎麼會知道的？」他驚訝。

「剛才看你上課的樣子啊，我一用力感覺就知道你心裡傳送的磁場流向和想法。現在，我再來確定一下，」然後阿莉雙手先牽起輝銘的雙手，停了幾秒鐘，再將自己的雙掌貼在輝銘的兩耳上方，雙眼閉起，就維持著這樣的狀態不動。他凝視著面前安靜不動的阿莉，耳中傳來海浪翻騰的沙沙聲，內心中忽然湧起了一股奇妙的感覺。

不久阿莉睜開了眼睛，雙眼圓睜地看著他，並沒有說話。然後她轉頭望著海面，接著蹲了下來。

「那個女孩叫做劉慧心，是你同班同學，你已經喜歡她一年了，她溫柔體貼善解人意，長髮飄逸而且笑容甜美……怎樣？」阿莉站了起來，面對輝銘，「我來幫你撮合撮合吧？你們很適合，我給你勇氣，你們一定可以在一起，你只要能夠正確地保持對她的愛，讓她幸福，或者能瞭解真正的愛是怎麼回事的話，我就算大功告成了。」

「為，為什麼要這樣？而且，妳怎麼能知道我可以保持對她的愛都不變，又如何確定我能夠明瞭真正的愛呢？」

「那不重要，我只要確定你是以絕對的真誠投入這份感情的，那麼不管這段感情的結果如何，我相信你都可以領受到愛的真實面貌。你的真誠是感情幸福與否的要素，當然，她的真誠也是。」

「可是，這太虛假了，要這樣的話，那你不是說要送我個願望嗎？我乾脆許願讓自己懂得愛的真諦不就好了。……用這種方式得到的愛根本不值一提。這和作弊一樣嘛。」

「……喔，說的不錯嘛，那你怎麼還窩在這裡，為什麼不勇敢向她表白呢？你在等待什麼？或者在害怕什麼？這樣等待是得不到愛的。你都知道關鍵是在你自己，那為什麼還跨不出去呢？」

「妳……管我這麼多作什麼？我喜歡想像，而且我又不夠瞭解她。是的，我是害怕感情，但那又如何？未來的日子還很長，我漸漸會學著怎樣面對感情也說不定……何況，喜歡她的人那麼多……」

「……唉，或許你該許個願望讓你多愛自己一點，多有自信一點。」

「我……」他轉頭又看著阿莉，心頭又覺得有種怪異的感覺遊走，阿莉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算了，不說這些了，」輝銘望向前方，「這些事情再說下去也沒有結論。」海面上依舊一片空茫，今天的天空帶點淡淡的藍。

「……我告訴你我的故事吧，」她勉強笑笑，「我在海邊出生長大，高中就搬到外面去住，大學的時候談第一次戀愛。很巧，初戀對象就是在海邊遇到的。我們很快就陷入熱戀。但很不幸，我爸媽對他的家庭背景極度不滿意，反對我們繼續交往，可是我沒有他就活不下去。在二十一年前的世界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最後我和他決定私奔遠走他方，放棄身邊所有的人，要選擇只過兩人的生活。那一天的夜晚我們就約在這個海邊，晚上十二點。可是我等到一點還是只有我一個人，我的心開始碎裂，心裡想著他終究沒有勇氣拋下一切，他終究選擇放棄我而要過穩定的生活，原來，我和他的感情並不是最重要的。

我開始流淚，然後強烈地憎恨起他來，他不顧我對他的真心卻只想到他自己，我感到非常憤怒，然後是心慌，我也不知道以後的日子該怎麼辦。我茫然無措到了極點。一留神時那五個禽獸已經圍在我身邊盯著我了，我怎樣也跑不掉，我感到極度恐懼，但很快就變得沒有感覺。在被凌虐然後勒死的時候我眼中所看到的只有拋棄我的他的臉，我想當心碎去的時候我已經死掉了，現在他們只是來結束我的不幸而已，也許我反而該感謝他們讓我解脫。

然後我在空中看著他們粗暴地對待我的身體。我面無表情地看著。然後一道光芒閃進我心裡，我忽然知道了所有的事情，那天晚上九點多時他的爸爸心肌梗塞，緊急叫救護車來時，他因為即將和我私奔而決定送父親去醫院以盡最後的孝意，而救護車在中途因為閃避右方車輛不及而撞上安全島，他的父親當場死亡而他也深受重傷被送進加護病房，三天後也因為傷重而不治。

雖然我已經是鬼，但知道這情況我也幾乎痛得暈厥過去，在死前我是抱著多大的憾恨離開的？我很輕易地把我們的感情基礎踐踏在地上然後讓他遭受到不公平的對待。你瞧，非常輕易，感情隨隨便便就會破碎掉，外在的一點點變故很容易就動搖我對感情的堅定及投入。事實上我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形下先想到的居然是他的背叛！是自己被背叛！而不是他發生了什麼事嗎？他有沒有安危？都不是這些！我只想到自己！其實對他並沒有完全地信任。所以，我死掉是活該的，我以為找到他我懂得了愛，但我根本什麼也不懂。死掉是活該的……可是我不甘願，為什麼明白這些的時候我已經死掉了呢？為什麼這些事情就是會來不及呢？為什麼我就沒辦法和他在一起呢？為什麼不能再來一次呢？但總而言之，已經來不及了，你知道嗎？雖然我領悟了，我瞭解了，可是還是來不及了，怎樣都來不及了……然後我開始往上升，通過鬼使以後找到了你。」

他獃獃聽著，無法回應，耳中盡是海的氣息與她幽幽的語音充塞。

「我不想讓你和我一樣，我至少要救一個人才能彌補我的罪業，消除我的憾恨。我不能讓你也變得來不及，和我一樣地後悔。你懂嗎？」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然後兩人都沈默下去。

「……他呢？他死掉了，應該和妳一樣吧，有見到他嗎？」

「……沒有，」阿莉搖搖頭，「他很快達成了任務，轉世去了。」

「……我，我不知道真正的愛是怎麼回事，因為我從來沒有體會過。我也不知道我要的感情是什麼，也許感覺對了的時候會不一樣吧……」

「……好吧，先不談這些。」阿莉甩了甩頭髮，「對了，你想不想飛？」

「飛？妳是說像鳥兒一般在天空飛翔？怎麼可能？」

「不，會比那還要刺激。」說著她拉起他的手。

「握緊我的手……要開始囉……」忽然陳輝銘覺得被一陣強光籠罩，然後是強風吹過臉龐，吹得他張不開眼睛。等到穩定下來時，他發現自己正在高空中，而且是非常非常高的空中，底下所見只有遼闊白雲的滿片灰白而已，其餘就再也看不見什麼了。而且風也停止，空氣靜止著不動。

他和阿莉手牽手，快速而穩定地滑翔過藍天與白雲之上，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寧靜與安詳，而在長久握著阿莉的手時，他居然會覺得從那纖細的手掌中傳來微微的溫熱。那使他覺得心頭一陣溫暖，幾乎要忘記她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他們繼續飛行前進。

Chapter  4
 

阿莉微笑地看著他，他則閉起眼睛體驗內心安詳與充實的感覺。不知道飛了多久，阿莉帶著他停了下來。

「你看……」阿莉指著前方。他循著她的視線望去，眼前不遠處出現了美麗至極的景象，那是形成一個好大圓圈形狀的炫麗彩虹，像一道圓形的門一樣安靜地懸在那兒，靜靜散發出迷人的色彩，他看得出神。

「好壯觀……我從來沒看過圓形的彩虹。」

「漂亮吧，它不定期地會出現，而底下正快下雨呢。」

他們又靜靜地望著面前的彩虹。過了不知多久，彩虹像隱身一般慢慢地從眼前消失蹤影。

「美麗的事物總是短暫易逝……」他不禁感慨。

「……最重要的是把握住它還存在的那一刻……」

他轉過頭去注視阿莉，心中又浮現出一種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像是既帶有點溫柔但卻又含有些迷惘的輕柔感覺，他良久望著阿莉專注的表情而發楞著，然後不知不覺脫口而出：

「為什麼妳是鬼呢？這些日子來妳帶給我各種各樣不同的體驗，是我生命中最奇特的經歷，我幾乎沒法將妳和鬼聯想在一起。妳，妳是這樣的善良，這樣的開朗而又帶著深深的溫柔。妳知道嗎？如果可能的話，我想要許這樣的心願，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妳活過來，真真正正地回到這個世界，然後可以讓我一直地陪著妳，如果能這樣的話，不知道該有多好……」說到後來他變得有些自言自語。他們靜靜漂浮在白雲之上。

「……」阿莉轉過頭來望著他，她的臉上慢慢暈漾出了甜美的笑容。這時候他們的背景又回到了熟悉的海邊，白色的雲漸漸被暗灰的海所滲透取代。

然後颳起了很強很強的風，天空閃耀著一陣一陣的白光，阿莉抬頭望天，然後一陣金黃色光束從天罩下圈圍在阿莉身旁。

「怎麼了……怎麼回事？」輝銘被眼前的景象嚇到了，似乎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他跟著抬頭望天。

然後他感到兩片溫熱的唇正輕輕貼在他的唇上，阿莉靠近身來吻著他，雙手並且環抱著他的腰。他很自然地也張開雙手擁抱阿莉，他可以清楚地感到她的心跳以及體溫還有她身上的淡淡香水味，一股熟悉及溫暖的感覺傳入他心底，他有一種彷彿置身夢境的感覺。

「你知道嗎？我就要走了，我，終於達成我的任務了，我可以繼續我的旅程了。」她凝視著他。

「為什麼？難道我懂得愛的真諦了嗎？所以妳要走了？」他有些心慌。

「不是的，」她搖搖頭，「你還不懂嗎？在你心底流動的感覺是你對我的愛，那是從你的前世延續潛藏下來的。你的前世就是他啊。記得我對你說的第一句話嗎？『我想你，我真的好想你。』那正是我最想對你說的話。而且不管你相信與否，我還是要再跟你說對不起，其實是我背叛了你，也背叛了我們的感情。請你原諒我。」她在金黃光束裡繼續輕聲地說著：

「因為我的緣故，在這世你變得不愛自己也不敢愛別人。如果我沒辦法贖罪，我的來世會更慘，我的任務是喚醒你愛人的能力，那樣你就可以學著愛自己，而我也必須治療自己。在聽到你剛才的一番話後，我知道我們都跨過了界限。於是我們的旅程將能繼續下去。」

片段閃動的畫面開始迴繞在他的腦海，不多久，他便記起了和她相識相戀又別離的經過，這些畫面以極快速度跳動，他的內心也跟著激動不已。

「這是真的嗎？我和妳……前世本是一對戀人？」

「是真的。」她抬頭看看天空，「我必須走了，在這世你要好好過日子，記得你今天的想法與感動，好好過自己精神與生命意義上的生命……」

「不，妳別這麼快走，難道這輩子我都再也看不到妳了嗎？」他牽起了她的手，他感到一陣溫熱傳進他的手中逐漸向上蔓延。

「……沒關係的，」阿莉流下了眼淚，然後笑了出來，「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喔，……來世我們仍然會是一對戀人，而且會過得更好……我們都將會記得彼此，現在的分離只是暫時的而已。」

他不禁也跟著流下淚水，不捨地看著阿莉的身影漸漸消失。

「我愛你……」他聽見阿莉無聲地說。

「我愛妳……」他同樣安靜地回應，「永遠。」

然後金黃色的光束急速往上竄升，輝銘只覺一陣刺目的光芒，眼前什麼也看不見，他在那時只記得自己大叫著：

「阿莉，我會的~~~我不會忘記妳的~~~」然後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恢復知覺醒過來的時候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他茫然地望著天花板，頭腦有些昏昏鈍鈍，他倏地坐起身子，腦中回想起剛剛的一切，不明白為什麼他會在自己的房間裡。

他有一種恍然隔世的錯覺。

Chapter  5

他起床環視自己的房間，和記憶中的完全一樣，腦袋有點發脹，全身有種虛弱的感覺。他走出房門，偉成正坐在椅子上看著NBA籃球火箭對馬刺的比賽，一邊看一邊吃著味味A紅燒牛肉麵。

「阿輝你還真能睡，都快中午囉。」

「電視有NBA啊，今天禮拜幾？」他瞄瞄電視，ESPN的主播正口沫橫飛地說明兩隊主將的攻守記錄。

「今天星期三啊。你昨天放縱到半夜兩三點難怪這麼會睡，連禮拜幾都忘啦？真是……對了，昨天去陽明山夜遊很刺激吧？有沒有躺在擎天岡上數星星啊？」他邊說邊喝著泡麵的湯。

輝銘忽然有種怪異的感覺，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錶，驚訝地發現上面的日期是11月29日，也就是他在從陽明山回來在夜路上遇到阿莉的隔天！他心頭一陣混亂，搞不懂怎麼回事。記得遇到阿莉後已經過了兩星期啦，怎麼今天時光倒流了？難道這一切只是一場很長很長的夢而已？他感到混亂而無法思考。

和阿莉相處的種種還歷歷在目，很真實而且彷彿還在手裡留著餘溫似的，他也還清楚記得阿莉吻他時的感覺。他搖搖頭坐了下來想要將這件事告訴偉成，卻忽然瞭解到說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的。他只得將這件事放在心裡。

從那之後，他再也沒見過阿莉，但卻一直記得她。

記得她的臉，她的聲音，她的形影，還有那道圓形美麗的彩虹……

「故事講完了。」他停了下來，房間中沒有半個人說話。

「……這鬼故事一點都不可怕，可是我覺得這『鬼故事』很不錯。是我聽過印象最深的。」蔡村震悄聲說。

「我也覺得感覺很好，聽了反而覺得有精神起來了，滿讓人感動的。」駱憶蓉和吳雪芬同樣說。

「……我到現在都還繼續篤信著，篤信著來生將會有注定的相遇。每一時刻能相聚的人都是由於幾世之前累聚的緣份才能成就的，就像我們一樣，所以不管何時何地都必須好好珍惜身邊的所有人，這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往後要繼續的旅程，千萬不要等到一切都來不及了才想挽回，那就已經太遲了。」

這段話像美妙的音符一樣一直繚繞在房內，然後逐一演奏著而進駐每個人的心中，成為一首韻雅有致的歌曲。

四個人推開窗來到房間外面，夜很深很重，深藍的天空中繁星點點。往更遠處看去，遠方的海靜靜流動身軀，周圍闃靜地沒有任何聲響。

陳輝銘閉起眼睛，他幾乎可以感覺到阿莉就靜靜地站在他身邊，無時無刻，安靜地守護著他。

「從那以後，我就變得很喜歡海了，我常常一個人到海邊去，看著不停翻滾著的大海沈思很久。在高高捲起的海浪中我經常會看見阿莉的臉映照在那上面，不管晴天，陰天還是下雨天，每個看海的日子我都會望見她。」

「即使是今天這樣深重的夜也是一樣嗎？」駱憶容問。

「是呀！」即使是今天這樣深重的夜也是一樣的。

此時的他就正看見阿莉清晰而可愛的笑容浮現在眼前，海的聲音又漸漸接近了過來，他忽地想起遇到阿莉那天的情況：在寂靜的午夜，無人的大道上，伴隨著海洋而出現在身後的前世戀人悄悄坐在車上輕柔地環抱著他的腰，在他的耳旁輕聲低語著：

「我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他會記得，永遠記得，生生世世記得。